当代西方文论的理论缺陷(3)
http://www.newdu.com 2024/11/29 08:11:33 文学报 张江 参加讨论
僵化与教条 当代西方文论的某些流派存在僵化与教条的问题。以格雷马斯的矩阵理论为例。法国结构主义文论家格雷马斯从语义学研究开始,从俄国学者普罗普的民间故事形态研究延伸,借助亚里斯多德逻辑学命题与反命题的诠释,提出了叙事学上的“符号矩阵”。其理论初衷是,借用数学和物理学方法,将文学叙事推演上升为简洁、精准的公式,构造一个能包罗全部文学叙事方式的普适体系,使文学理论的研究科学化、模式化。格雷马斯认为,所有的文学故事或情节均由若干人物或事件的对立构成,这些对立的人物和事件因素全部展开,故事就得以完成。他用矩阵符号表达这一思想。 用数学的眼光看,格雷马斯的所谓矩阵是一种幼稚的模仿,并不具备数学矩阵的严整性和深刻性,更无矩阵方法的精致和严密。符号矩阵只是一个文学比喻,徒有矩阵的模样。它可以用文字表述为:设正项X,则必有负项反 X,同时伴有与正项X相矛盾但非对立的非X,以及与反X 相矛盾但非对立的非反X。它们相互交叉,结构出多种关系,全部的文学故事就在这种交叉和关系中展开。以《西游记》为例,孙悟空和妖怪是X与反X;唐僧和猪八戒、沙僧是非X,那些放出妖怪的各路神仙则为非反X。利用这些要素和关系,就能说明这部古典小说的全部情节。四项要素,仅单项要素之间组合,就是24种选择。如果是单项对双项、多项对多项,其关系选择将是天文数字。并且,创作者还要在故事展开过程中不断引入许多新的因素,其变换可能更高得惊人。但无论如何变换,发明者认定,其定位和关系依旧可以用四个要素构成的矩阵模式来规定。 格雷马斯的符号矩阵在西方文学符号学理论中具有很高地位,代表了该学派的一般倾向和追求,其表述方法也有自身的优势。用符号学的方法研究文学的结构,寻找小说叙事的基本因子,并给予模式化的表达,有其合理的一面。但是,文学不是数学,文学创作和鉴赏不应该也不可能用数学的方法来规范。就格雷马斯的符号矩阵而言,且不论它能否真正揭示文学叙事的基本方法,仅从文本解读来看,它聚焦于文本自身,割断文学与社会实践的联系,忽视作者的创造性因素,这违背了文学的一般规律。更重要的是,文学本身的丰富性和生动性被完全抺煞,故事变成公式,要素变成算子,复杂的人物及情感关系变成推演和逻辑证明,这从根本上否定、消解了文学,文学的存在成为虚无。我们不否认文学的要素分析,所有的文学故事都是由人物和情节构成的。从原始神话到当下各种主义的叙事,都可以找到主要角色和基本线索,都可以简化为表意的核心因子,而且,所有的文学创作者都是先有故事结构和主体线索的考量乃至设计,才开始展开并最后完成其叙事。所有的文学故事都必须采纳和使用一些基本元素,离开了这些元素故事就不存在了。同时,这些基本元素不仅是文学故事,也是其他艺术形式的构成要素。例如,一个舞蹈是有故事或情节贯穿的,表达着舞者的情感乃至思想,民间的口技亦可表达类似X与反X的纠缠。而文学的特质在于,它运用自己的艺术手段,例如比喻、隐喻、暗喻,延宕、穿插、联想等,使这些基本要素变幻为文学的文本。文学文本具有自己的特征,其他艺术形式无法替代。这正是文学的魅力所在,绝非一个简单的符号矩阵所能规范。 1985年,美国杜克大学教授、著名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杰姆逊在北京大学演讲时,用格雷马斯的符号矩阵分析中国传统小说《聊斋志异》中的一个故事,以其分析为例,我们可以看出符号矩阵以至文学符号学的得失。为论述方便,以下全文引用这个故事,其名《鸲鹆》。 王汾滨言:其乡有养八哥者,教以语言,甚狎习,出游必与之俱,相将数年矣。一日,将过绛州,而资斧已罄,其人愁苦无策。鸟云:“何不售我?送我王邸,当得善价,不愁归路无资也。”其人云:“我安忍。”鸟言:“不妨。主人得价疾行,待我城西二十里大树下。”其人从之。携至城,相问答,观者渐众。有中贵见之,闻诸王。王召入,欲买之。其人曰:“小人相依为命,不愿卖。”王问鸟:“汝愿住否?”言:“愿住。”王喜。鸟又言:“给价十金,勿多予。”王益喜,立畀十金。其人故作懊恨状而去。王与鸟言,应对便捷。呼肉啖之。食已,鸟曰:“臣要浴。”王命金盆贮水,开笼令浴。浴已,飞檐间,梳翎抖羽,尚与王喋喋不休。顷之,羽燥。翩跹而起,操晋声曰:“臣去呀!”顾盼已失所在。王及内侍,仰面咨嗟。急觅其人,则已渺矣。后有往秦中者,见其人携鸟在西安市上。 杰姆逊的分析,先是找出故事里的基本要素:人(鸟主人,文中称“其人”);反人(买鸟者,文中称“王”);非人(八哥)。根据格雷马斯的要求,一个符号矩阵必须是四项,这第四项杰姆逊颇费周折,最后将之定义为“人道”。随后,通过符号矩阵的深层解析,杰姆逊在《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中写道:“这个故事探讨的问题似乎是究竟怎样才是文明化的人,是关于文明的过程的。这个过程中包含有权力,统治和金钱,而这个故事探讨的是应该怎样对待这些东西。一方面是人的、人道的生活,另一方面是独裁统治和权势,怎样解决这之间的冲突呢?八哥无疑是故事提出的解决方法。”且不论这一判断是否合理,是否能为我们接受,单就以下三个方面而言,杰姆逊的分析就存在明显的缺陷。第一,杰姆逊的结论不是一个文学的结论,而是一个伦理学甚至哲学的结论,这种社会学分析,不是文学符号学探讨文学自足形式的本意。第二,杰姆逊的方法是用先验的恒定模式套用具体文本,并根据人为的设计生硬地指定四项要素,没有也要生造齐全,那个本不存在的“人道”,让他得出虽深奥却颇显离奇的结论。第三,就文本所表现的文学的丰富性、生动和情趣而言,这一矩阵分析抽象而生涩,既无审美又无鉴赏,完全失去批评的意义。这一点尤为重要。文学作品表达的理念无论如何深奥,必须是生动而可感的,否则,将失去文学的特质,与哲学、社会学、伦理学无异,甚至与数学、物理学无异,从而必将被其他思想表达形式所取代。符号矩阵以至文学符号学,甚至结构主义的失败就在于此。 可以认定《鸲鹆》是一篇短篇小说,叙事方式是单线的,其艺术性集中在对鸟(八哥)的刻画上。鸟被拟人化了,它极尽聪明以至狡猾。它与主人的关系以“狎”为标志。狎者,亲近而戏习,戏耍味道甚浓,含下流色彩和浓重的贬意,所谓“狎妓”是也。“狎”定义了鸟的本质、主人的本质、故事的本质,各色人等的关系集中在这一“狎”字上。小说以“狎”为统领渐次展开:主人与八哥出游,游资耗尽,八哥出计,假意出售自己且售予达官贵人,得钱后远处汇合。在此框架下,作者精心设计了细节上的五狎:为达到目的,人鸟合作进入王邸,八哥诱王买下自己,并建议“给价十金,勿多予”,骗取重金,又做出与王同立场的姿态,此一狎;主人得钱疾走,鸟与王戏言“应对便捷”,先“呼肉啖之”,再求浴,逃离了鸟笼,此二狎;浴罢,飞起檐间,“梳翎抖羽”,一边继续与王“喋喋不休”,急于逃离却做亲热状,此三狎;羽毛一干“翩跹而起”,且“操晋声”戏王“臣去呀”,此四狎。最后一狎,“后有往秦中者,见其人携鸟在西安市上”,开辟了一个新的空间。表层意思是鸟与主人安全汇合,狎计成功。然深层含意是,其人携鸟于“市”,是在故技重施,寻找以至创造机会“狎”人骗金。小说的文学性甚浓,结构并不复杂,只在细部的生动性上落笔:“梳翎抖羽”,“喋喋不休”;不急不躁,“翩跹而起”;非出晋地却“操晋声”戏王。面对这种生动与丰富,格雷马斯的符号矩阵无法下手,所谓文学性的深度批评诉求很难实现。用恒定模式拆解具体文本,难免削足适履、谬之千里。按照中国传统习俗,旧时玩鸟且可出游者,大抵为市井流氓。文本中鸟与王的关系只是骗与被骗的关系。故事就是写王的愚蠢、鸟的下作。这里没有文明的意思,也没有人道的意思,更没有解决人道与独裁统治及权势冲突的意思。杰姆逊用其模式进行的分析可谓过度阐释,而更深层的,是用其恒定的思维模式作了过度阐释。套用科学主义的恒定模式解析文本,其牵强和浅薄由此可见一斑。 用恒定模式阐释具体文本,是科学主义诉求的直接表现。科学主义是推动当代西方文论发展的主要动力。它主张用自然科学的理论、原则、方法重构文学理论的体系,并将之付诸实践,分析和批评文学作品,强调文学研究的技术性,追求文本分析的模式化和公式化,苦心经营理论的精准和普适。这种努力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改变文学批评的主观化和随意化倾向,用数学、物理学的方法总结文学发展的一般规律,并给人文科学研究的思维方式注入新的因子,带来新的概念、范畴以及逻辑方法,为文艺理论和批评研究打开新的思路。但是,人文科学特别是文学,毕竟不同于自然科学,二者在研究对象与路径上有根本差别。自然科学的研究对象是客观物质世界,其存在和运动规律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科学工作必须以局外人的眼光观察和认识世界,不能以个人的主观意志和情感改变对象本身及其研究。 文学则不同。文学创作是作家独立的主观精神活动。作家的思想和情感支配文本,以在场者的身份活动于文本之中。即便有真正的零度写作,作家的眼光以至呼吸仍左右文本内在的精神和气韵。作家的思想是活跃的,作家的情感在不断变化,在人物和事件的演进中,作家的意识引导起决定性作用。文学的价值恰恰聚合于此。失去了作家意识的引导和情感投入,文学就失去了生命。而作家的意识可以公式化吗?作家的情感可以恒定地进行规范吗?如果不能,那么文本的结构、语言,叙事的方式及其变幻同样不能用公式和模板来框定。进一步说,作家的思想情感以生活为根基,生活的曲折与丰富、作家的理解与感受,有可能瞬息不同,甚至产生逆转和突进,作家创造和掌握的文本将因此而翻天覆地,这是公式和模板难以容纳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