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诗歌的断裂与成长:从“诵读”到“视读”(2)
http://www.newdu.com 2024/11/29 07:11:44 《文艺研究》2013年10期 张江 参加讨论
二、诉诸视觉的“纪念” 20世纪90年代以来,19世纪以后的西方象征主义、意象主义、形式主义理论及作品,给中国当代诗歌带来巨大而深刻的影响,中国新诗走上了与中国传统诗歌及建国后诗歌完全不同的另外一条道路,开始了汉语诗歌的真正断裂与成长。这是王家新《纪念》⑧里的第一节: 又是独自上路,带上自己 对自己的祝福,为了一次乌云中的出走。 英格兰美丽的乡野闪闪掠过, 哥特式小教堂的尖顶,犹如错过的船桅 曾出现在另一位流亡诗人的诗中。 接受天空、墓碑、与树林的注视, 视野里仍是一架流动的钢琴 与乐队的徒劳对话,而你自己 曾在那里?再一次丘陵起伏 如同心灵难以熨平。毫无疑问,这首诗已经远离汉语诗歌的传统,它不再借重音响旋律表情达意了,从词语到结构,深深地涂抹着西方现代诗歌的浓烈色彩。这种诗歌不适合诵读,只能细细品读。它所传达的思想和情感,更重要的是词语深处所蕴藏的诗性直觉和审美取向,与传统的接受心理距离甚远,大众很难欣赏,小众不解其意。不要说和郭小川那一代诗人相比,就是与朦胧诗人相比,与曾经的王家新自己相比,他和他的同路人影响着中国当代新诗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这些人的诗好还是不好?很难回答。这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因为不同的审美视角,不同的诗学标准,会给出完全不同的评价。但是,遵照作者本人所追寻的方向和道路,他苦苦探索的诗歌现代化的努力,尤其是以当代西方诗学标准来读王家新的《纪念》,我们必须说这是一首好诗,因为它确实张扬了当代西方诗学诸多理念。 意象,是西方现代派的核心追求。庞德、休姆的意象主义诗派活跃的时间不长,但是,意象主义诗论的影响深广。意象是西方现代主义诗歌充满表现力的主要武器。休姆的意象主义的美学标准就是“诗人必须持续不断地创造新的意象”,诗人的“真诚程度,可以以他的意象数量来衡量”。他们主张诗歌要给读者“形象与色彩的精美图式”⑨,这种富于视觉的新诗是雕塑而不是音乐,它诉诸眼睛而不是耳朵。 隐喻,作为一种修辞方式,已经是西方现代主义诗性的基本策略。有人概括为“跨领域的映射”,或者“范畴的让渡”。形式主义的雅克布森研究,隐喻是失语症患者“邻近性错乱”的直接表现,它无意中创造了词语替换的可能,使诗人有了表达微妙情感的特殊手段。隐喻不仅是词语的使用,也可以是句式,甚至可以是整个结构。对诗而言,隐喻当然超越简单的摹拟,超越浅白的直抒胸臆,把思想转化为意象,把言语转化为悖论,让诗饱含寓意。有诗人甚至认为,所有微妙的情感状态只有用隐喻才能表现。 新批评派主张诗的整体结构,布鲁克斯曾有过这样的比喻:一首诗的种种构成因素是相互联系的,它们不是排列在一个花束上面的花朵,而是像与一株活着的花木的其他部分相联系的花朵。平白一些说,剪切下来再捆成一束的花束虽然可以美丽但却是分裂的,而根茎相连的花朵才是整体,具有鲜活的生命力。为达到这个目的,他主张把一首诗作为戏剧来创作和理解,以戏剧化的情境,为诗歌创设新的语境,积蓄反讽的张力,体现结构上的统一。 这仅仅是西方当代诗学概括的许多方法技巧中的有限几个,而就限于此,王家新确已得心应手,写出了意味多彩的诗章。让我们放下作品以外的一切,来细读这组短诗。 先看意象的追求。 《纪念》是在写一次旅行。第一节是出发。时间上应是诗人到达火车站以前的一段路程。诗人在汽车里,窗外流淌的景色,让作者跳跃的思绪瞬间诗化,三重不同质的意象交叠而来。一重是实在的:美丽的乡野;教堂的尖顶;天空、墓碑与树林;丘陵。这一组意象是“视野里”的,随行进的空间依次展开,有质感,有色彩。第二重是虚幻的:错过的船桅;流亡诗人的诗;流动的钢琴。这一组意象是想象的,随物质的意象依附而来,有象征,有附着。第三重是感应的:天空、墓碑和树林的注视;与乐队徒劳的对话;心灵的难以熨平。这一组意象是灵魂的自语,随虚幻的意象延伸而至,有隐喻,有直觉。 这三组意象是有秩序的,是一种粘连和排列。美丽的乡野闪过,教堂高高的尖顶指向天空,天空与丘陵的交际,视觉的连续。三组意象是延伸的。船桅漂入流亡诗人的诗中,明朗的天空与沉重的墓碑幻化为黑白的琴键,丘陵一直在视野里起伏,像诗人难以平静但却是大尺度舒展的心灵,引申在递进。三组意象是交叉的。乡野“闪闪掠过”是一种进行时,但经由“错过”的调转,落脚在“曾”出现在必定是过去的流亡诗人的诗中。接受天空、墓碑和树林当下的注视,经由钢琴、乐队,又由“曾在那里”的发问暗换为以往的情景。丘陵起伏波涛般远去移情于未来,又折转为当下难以熨平的心灵。 我们再看王家新的隐喻。 隐喻是这首诗的基本手法。“又是独自上路,带上自己”,这是多重隐喻的标准范式。第一层隐喻灵魂和肉体的分裂。理性认定是灵魂肉体的统一。灵魂附着肉体,灵魂出窍意味着死亡。如此自信并轻松地断定灵肉分离,是对传统理性的反叛。第二层隐喻是面具隐喻。“又是独自上路”,(于是)带上灵魂。这是现代人的两面性。自处时放弃,群处时固守,起码要假扮固守,而诗人却相反,他自处时固守灵魂,群处时要放逐,反讽现代人的面具生活,反讽诗人自己的反面具。第三层隐喻现代人的精神焦虑。灵魂与肉体分离的两种状态:一是不知灵魂为何物,有与没有都为没有。没有灵魂,混迹于人群的肉身依然紧张地吃喝玩乐,这是一种混沌,是形而下的无耻,二是有意识地放逐,各自寻找去处和真理。这是一种独醒,是形而上的追寻。“带上自己”,隐喻灵魂可以放下,亦可以拿起,这是现代人的精神分裂与精神自主;但是“又是独自上路”,这一次带上了,那么下一次呢?只要还活着,什么时候放下,什么时候拿起?这是一种生存和精神困惑。人的精神迷茫与失落,是现代或后现代社会的标志性象征。物质的丰富,精神的贫乏,物质对精神的销蚀,精神对物质的堕落,让现代人坠入无休止的循环。王家新一句“带上自己”,就这一句,制造了愤然反抗的强大张力,显露了现代诗歌的表达策略和技巧。 这首诗的戏剧结构颇具匠心。 这八小节诗是有情境的,好似有一幕一幕的过场。从独自上路,到列车去向终点,人来人往,意识流动,对话和凝视……有一个散漫的故事徐徐展开。从出发开始他写了五个人,一个检票员,用怀疑的眼神审视他,让他确认了自己和行为的存在。座位对面一双情人,旁若无人地感动着浪漫诗集,梦一般地陶醉着。东方的“蓝花花”,旧时的“蓝花花”,不知何时化为一个满脸瑕疵(雀斑)的女大学生。一不小心,土土的蓝花花,无征兆地暗暗转换,眼睛色彩的变化,由黑淡向蓝,依然雀斑,却已是时髦异国女孩,眼睛的蓝色竟和着她头上耳机“那无以领略的节奏”,轻晃着双腿。蓝花花,蓝眼睛,绝非巧合。 ——这是不是一部疏于情节的情景剧呢? 更戏剧性的是,车上遇到的每一个人,都给他带来记忆,而记忆又是无意识的,漫天地流动,中国蓝花花,让诗人想起祖国的春节,回家看望父母的人们,期待和恐惧,河南梆子的苍凉,父亲的咳嗽。然后是蓝眼睛的女孩,让诗人莫名地升起批判的冲动,去判断荷马史诗的结尾是虚假的,聚光灯扫描,又是在咳嗽的父亲,拿开脸上的英文报纸,泪眼中竟盈盈摇动着母语的影子。女孩、父亲、诗人自己都在一个舞台上,随灯光而出现或隐没,有情节吗?有。间断的,跳跃的,却因为列车的摇晃而隐约连缀着。 ——这是不是一部追求“超现实的真实”的荒诞剧? 不仅如此。现代性的表征,西方现代的诗学理想与审美取向在这里随处可见。 反词立场:蒸汽机车吞云吐雾,他说是“抽着那种十九世纪的烟卷”;沼泽本是水雾连天,他说“在你头脑中燃烧”;树木可以“退”向天边;尘埃为“手艺”;泥土为“酒”……混乱的语言让人瞠目。 精于悖论:具象的旅行是虚幻的。怀疑的眼神却表示某种肯定。买下一份报纸不是为了阅读而是为了把脸藏在它后面。想起了祖国,古希腊的神话英雄却出现在眼前。最有味道的是,渴望幸福,祈求上帝,并让这个祈求摇晃着,但达到的却是能够听出一种“我从未听到的话语”的地方,幸福了吗?不知道。有这话语的所在只能是魂灵飘绕的境地。 工于用典:为了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永不从自己葬礼中回来”,却最后发现这本不是悲剧。第七节起笔就问:“那么我是谁?”自答“一个僭越母语边界的人”,好像是在自比哪位文学大师。作者疑问:卡夫卡笔下的“k”?一个身份不被承认,“永不到达的测量员”。诗人用笔暗示着谁,一个在“音乐对话中骤起的激情”的人,一个在诗学中苦苦追寻却永远追寻不到自己目标的人,还是作者自己吗?回到第四节,诗人正摇晃在火车上,脑袋里“另一个旅程浮现”,然后用括号里的话说:“如果你学会以宇宙的无穷来测量自己”,这是不是一种互文或者映照? 偏好大尺度的时空穿越:现代的旅行人不再乘坐19世纪烧煤的机车,而20世纪的电动列车上,哈代营造的浓烈情感却依旧燃烧。从凯撒大帝的踟蹰不前到叶芝在自己的词句中受阻,到“列车再一次摇晃着周末度假的人们”,还有,他引用的一句诗:“当北中国一扇蒙霜的窗户映出黎明,/浊雾扑向伦敦那些维多利亚式的街灯。” 《纪念》是有味道的。诗意丰繁浓郁。与传统的新诗相比,它不求音响韵律节奏,力在象征、隐喻、反讽。“诵读”是听不懂的,“视读”才有共鸣。用象征、隐喻、反讽这样一些现代手法作诗,在一个有效的限度内,我们必须承认,它创造了美,给新诗的成长以巨大的生命力。更重要的是,撇开形式不谈,以它的内容即思想性而言,它包含的信息量极为丰富,它的深刻和象征需要我们反复体会。 王家新这首诗标注的写作时间是1993年至1994年。应该说那个时候,只是学界所说的“第三代先锋诗”的开始阶段。他从朦胧诗的老路上转过身来,以知识分子写作的姿态艰苦探索,从这个意义上说他走在前列。但就《纪念》这首诗而言,它的先锋色彩还是很淡,诸多西方诗歌的叙事策略和方法仅仅是端倪。从那时起整整二十年过去了,今天的先锋诗已然遥不可及。 (责任编辑:adm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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