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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乐府学述要(3)


    三、学说一:初盛唐诸家乐府学
    唐诗体裁系统,实以近体为核心。古体与乐府体,都是隐然以流行的近体为敌国而故为复古之事。而且在诗歌理论方面,唐人有关近体者,多侧重在写作方面的具体问题,涉及宏观理论的不太多,而对于古体与古乐府,都有明确的理论主张。所以考察唐代诗学,乐府诗学实为一重镇。
    如何解决拟乐府创作中的困境,其实是初唐诗学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唐代首先对拟乐府的创作问题提出质疑的有前述卢照邻的《乐府杂诗序》。卢氏自身的创作,主要是沿袭齐梁赋题之法,但是他有感于侍御史贾君等人所作的咏九成宫的唱和乐府,提出“发挥新题”的主张,对沿袭古题的作法提出质疑。这其实反映了初唐时期拟乐府沿袭齐梁之体的困境。要摆脱这个困境,从逻辑上讲,只有三个出路。
    第一个出路是放弃拟古题的作法,完全采用当代乐章的写作策略,倡导诗人们从拟古乐府转向当代雅俗乐曲乐章的写作。其实唐初诗人,每有新曲之作,如文德皇后长孙氏《春游曲》、长孙无忌《新曲二首》、杜易简《湘川新曲二首》。这些歌曲,与当时流行的燕乐曲调,应该都是能够谐合的,如长孙无忌的《新曲》就是采用三七体:“阿侬家住朝歌下,早传名。结伴来游淇水上,旧长情。玉珮金钿随步远,云罗雾縠逐风轻。转目机心悬自许,何须更待听琴声。”(27)完全是新声乐府的体制。南北朝以来,流行多种新声俗曲,隋唐之际的诗人多有模仿之作。在唐诗的发展方向上,到初唐时代,拟古乐府有被彻底放弃,让位于当代新声乐府的可能性。这当然也是解决拟乐府创作陈陈相因、缺乏创新性的一个途径。如果没有复古思想的发生,古题乐府将完全与近体合流,拟古乐府被最终放弃是完全可能的。第二个出路就是超越齐梁,恢复汉魏乐府的艺术传统与创作方法。这个出路正是后来李白所选择的,但在卢照邻的时代,这种思想显然尚未明确。第三个出路,就是采用拟歌曲的作法,摆脱旧题,自制新题。这就是贾侍御他们唱和新题乐府的方法。卢照邻富于预见性地肯定了这种创作方法,四杰的歌行,如卢照邻《长安古意》、骆宾王《畴昔篇》、《帝京篇》其实也属于这一类。其在实践上的完全自觉,则是元白等人的新乐府理论与创作。但是,卢照邻所言“发挥新题”的贾侍御等的《乐府杂诗》,其所用体裁,因原作已佚,我们无从得知。从卢序的文意窥知,《乐府杂诗》是咏九成宫的唱和之作,其所用体裁,很可能是近体一类。之所以被称乐府,是因为这种咏皇宫的诗作,在当时多是为朝廷乐府采诗的预备。这样说来,卢氏所说的新题乐府,仍属新声乐府之类,与后来元白新题乐府之采用歌行与古体者不同。可见,卢照邻之批评拟乐府,不是因为其失去古题与古乐府的体制,而是在于题旨上的陈陈相因。这大概反映了初唐人对近体化的赋题乐府的态度。近体化的赋题乐府,与古乐府之间的唯一联系在于题。现在连古题也要放弃,这就等于完全地放弃了古乐府这一诗歌品种了。从这一点来说,以卢照邻为代表的主张“发挥新题”的乐府创作观,是以创新为主旨,而非主张复古。
    稍后于卢照邻的吴兢,则从强调汉魏古题、古意的角度来批评齐梁以来的拟乐府。吴兢的《乐府古题要解》,所针对的正是齐梁以降拟乐府竞用赋题之法,写作上着重于发挥题面、流于咏物,而失去了汉魏乐府的古意。其序云:
    乐府之兴,肇于汉魏。历代文士,篇咏实繁。或不睹本章,便断题取义。赠夫利涉,则述《公无渡河》;庆彼载诞,乃引《乌生八九子》;赋《雉斑》者,但美绣颈锦臆;歌《天马》者,唯叙骄驰乱蹋。类皆若兹,不可胜载。递相祖习(一作袭),积用为常,欲令后生,何以取正?余顷因涉阅传记,用诸家文集,每有所得,辄疏记之。岁月积深,以成卷轴,向编次之,目为《古题要解》云尔。(28)
    《新唐书·吴兢传》载吴兢武周末曾因魏元忠、朱敬则荐诏直史馆,修国史。后屡改官,至玄宗开元初,复任史职,最后于天宝初去世,年八十。(29)吴氏撰写《古题要解》,主要是利用其作为史官资料搜集上的便利,所以其成书,应该在武周末或开元初两次任史官时。无论是哪个时间,我们知道,正是唐乐府发展中面临歧路的时候。吴氏大量古题的搜罗与题解,对盛、中唐古乐府创作的复兴,具有很重要的意义。
    吴兢所论的乐府古题,完全是一个文人拟作的系统,也反映了初盛唐之际诗人对乐府古题的基本观念。此时的乐府,完全是以题为重,所以除相和、铙歌、清商等入乐的古题之外,连一些并未入乐的如张衡《四愁诗》、王粲《七哀诗》、出自徐干《室思》的《自君之出矣》、孔融《离合诗》、《盆中诗》及《回文诗》、道里名诗、郡名诗、卦名诗、药名诗、歌曲名诗等都附于其后。可见唐人所拟古乐府,其范围比汉代的俗乐歌词要广得多。而且,在唐人拟乐府的观念中,“古题”的意义远大于“乐府”本身。在近体的创作系统形成之后,诗歌创作的基本方法趋于即景、即兴、即事,风格趋向于情景交融。这些表现,总的来说,是诗风渐趋于“凡近”。古题系统的存在,其真正的意义,在于抗衡日趋凡近的诗风,为诗人提供高古的想象。但是齐梁以降的乐府赋题化、近体化,使拟乐府创作与一般近体写作的界限越趋模糊。与之相对,新题渐起,乐府一体范围渐广,流别渐多,时人于新旧之际颇费考量,从而促成乐府之学的兴起。先是陈释智匠有《古今乐录》,至初盛唐之际,又有吴兢作《乐府古题要解》,乐府之学渐兴。其与隋唐之际的乐府创作风气,颇相呼应。卢照邻则有《乐府杂诗序》,于齐梁以降之文人拟乐府,颇有论衡,批评模拟积习,实为后来李白的“古乐府学”及元、白之新乐府学开了先声。
    李白的古乐府创作,将唐乐府创作引回到复古、拟古的发展道路上,杜甫则通过“即事名篇,无复依傍”的创作方法,开启了唐乐府向表现现实的方向发展。杜甫不仅以自己表现时事的新乐府创作启示元白一派,而且通过对元结新题乐府《舂陵行》的标榜,提出了他在诗学方面的一种倡导。其《同元使君舂陵行》的序和诗,肯定元结的《舂陵行》、《贼退示官吏》与天子分忧,反映时事,知民疾苦,有汉良吏之风,在艺术上则见“比兴体制,微婉顿挫”,其中云:“吾人诗家秀,博采世上名。粲粲元道州,前圣畏后生。观乎舂陵作,欻见俊哲情。复览贼退篇,结也实国桢。贾谊昔流恸,匡衡尝引经。道州忧黎庶,词气浩纵横。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30)这不仅是赞扬元结的创作精神,同时也是对自己那些反映时事诗歌的一种总结。其潜在的理论宗旨,在于提倡一种源自汉乐府的写实精神,而对齐梁以降吟赏光景、流连风物的诗风有所否定。但总的来说,李、杜的乐府学,主要在于实践上为后来者确立典范,理论上仍属引而未发的状态。
    盛中唐之际的乐府学,元结是有意识建立理论、确立批评原则的一位。元结在乐府创作方面,表现出明显的破立主张。他对流连风物的赋题法的近体诗持否定态度:
    近世作者,更相沿袭,拘限声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为词,不知丧于雅正。然哉彼则指咏时物,会谐丝竹,与歌儿舞女,生污惑之声于私室可矣。若今方直之士,大雅君子,听而诵之,则未见其可矣。(31)
    元结所说的“指咏时物,会谐丝竹”,正是指作为当世乐章歌词的声诗。从这里可以看出当时的声诗,主要是采用“拘限声病”的近体诗体裁。上面我们指出,唐人提倡古乐府是对源于齐梁的当世新声乐府的抵制,这在元结的上述批评中明显地表现出来。元结创作的主要作品如《系乐府十首》、《补乐歌》、《二风诗(十篇)》、《引极三首》、《演兴四首》、《系乐府十二首》、《漫歌八曲》、《舂陵行》、《贼退示官吏》,其性质都是拟古性质的新题乐府。乐府作为与近体对立的最重要的内涵,就是重题,而重题的实质则在于尚义。尚义不仅表现在内容上注重讽喻、政教、写实等特点,更重要的是在写作的方法上,与六朝以来流于即兴吟诗、注重情景、物色的写作方法是不同的,甚至是对抗的。上述作品中,《系乐府》是以乐府名篇的,《舂陵行》也采用乐府的题目形式,《漫歌》等则用杂歌谣的体制,这些都是属于广义的拟乐府范围。但《补乐歌十首》是补“六代之乐”,《二风诗(十篇)》则以“风诗”名题,已经超出历来的文人乐府诗范围。因拟乐府而上溯到拟风诗,也是唐代复古诗学发展的一个支派,稍后于元结的顾况《上古之什补亡训传十三章》就属此类,其中《囝一章》因讽喻残酷的时事而成为唐诗的名篇。可见唐人乐府思想,原是与国风雅颂相通的。这是唐乐府不同于汉魏六朝乐府的一个重要内涵。从元结、顾况上述创作可以看出,他们的复古理想,是由汉魏六朝的“乐流”上溯到国风雅颂,是唐人古乐府中复古倾向表现得最彻底的一派。其所反映的基本思想,是对魏晋以降整个文人诗创作传统的否定,而齐梁以来的近体诗系统,更是其完全否定的对象。从李白与元结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唐乐府得以摆脱齐梁体制,成为唐诗体裁中一个重要的系统,复古诗学是最重要的理论支撑。无论古题乐府还是新题乐府,都是复古思想的实现。在艺术形式上,古题较新题更为复古,但在思想方面,则新题是较古题更彻底的复古。
    元结是唐人乐府学中首先明确标举“尚义”的一家,其《补乐歌十首·序》云:
    自伏羲氏至于殷室,凡十代,乐歌有其名,亡其辞,考之传记而义或存焉。呜呼!乐歌自太古始,百世之后尽无古音。呜呼!乐歌自太古始,百世之后遂无古辞。今国家追复纯古,列祠往帝,岁时荐享,则必作乐,而无云门、咸池、韶夏之声,故探其名义以补之。(32)
    所谓“考之传记而义或存焉”、“探其名义以补之”,所强调都是古乐之义。具体到《补乐歌》中的作品,也都首标古义,如《网罟》“其义盖称伏羲能易人取禽兽之劳”,《丰年》“其义盖称神农教人种植之功”等都是这样。其中不无望文生义、曲为之说之处,如《云门》篇:“其义盖言云之出,润益万物,如帝之德,无所不施”,《九渊》“其义盖称少昊氏之德,渊然深远”,《六英》“其义盖称帝喾能总六合之英华”。(33)这种作法,其实仍是沿用齐梁以来流行的补古歌、赋题之法。乐重义,原是儒家的音乐思想之一,《礼记·乐记》记载子夏与魏文侯论古乐,就说古乐与新乐的不同,在于欣赏古乐,“君子于是语,于是道古,修身及家,平均天下”,(34)而新乐则只有单纯的娱乐功能。中唐乐府重义派,是在儒学复兴的大背景下发生的,也可以说是中唐儒学的组成部分。元结可谓其直接的开端。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