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怎样编校《唐宋传奇集》(3)
http://www.newdu.com 2024/11/23 03:11:15 《中华读书报》2014年05月 顾农 参加讨论
《太平广记》之外,鲁迅又充分利用《说郛》、《青琐高议》、《顾氏文房小说》和《文苑英华》等书。 《说郛》是元末陶宗仪编的一部汉魏至宋元的杂著汇编,凡100卷,后散佚,有明人抄本传世;到清初,陶珽增订刻印了一部120卷的新本,流行甚广。鲁迅很早就读过陶刻本《说郛》,从中抄录了不少花木类的古籍,成《说郛录要》二册。1913年5月,鲁迅从京师图书馆借得明隆庆、万历间钞本《说郛》五册(包括卷3~4、卷23~32,凡12卷),发现“与刻本大异”(《鲁迅日记》1913年5月29日),这一重大发现产生了鲁迅一系列的钞本和校本,例如《云谷杂记》一卷(录自钞本第30卷,凡49条),拿来同《四库全书》本《云谷杂记》(辑自《永乐大典》)相校,相重者25条,多出24条;而以此本与陶刻本《说郛》相校,则刻本《说郛》割裂原文、乱题撰人、内容有缺失、文句多臆改等问题立刻就暴露出来。又从中录出传奇文《三梦记》、《海山记》(节本)和《迷楼记》。1922年夏鲁迅又从京师图书馆借得明弘治间抄本《说郛》十余卷,从该本录出《飞烟传》、《开河记》、《隋遗录》、《长恨歌传》、《绿珠传》、《梅妃传》、《赵飞燕别传》等等,其中有些录入了《唐宋传奇集》,少数因为还有更好的文本,没有采用抄本《说郛》本或仅用作校勘之资(如《海山记》、《长恨歌传》、《绿珠传》)。后来鲁迅在《稗边小缀》中写道:“明钞原本《说郛》一百卷,虽多脱误,而《迷楼记》实佳。以其尚存俗字,如‘你’之类,刻本则大率改为‘尔’或‘汝’矣。世之雅人,憎恶口语,每当纂录校刊,虽故书雅记,间亦施以改订,俾弥益雅正。宋修《唐书》,于当时恒言,亦力求简古,往往大减神情,甚或莫名本意。然此犹撰述也,重刊旧文,辄亦不赦……无端自定为古人决不作俗书,拼命复古,而古意乃寖失也。”鲁迅这里提出版本学的一个重要原则:真实可信乃是最重要的;并由此而痛批那些拼命复古而毫无见识的所谓“雅人”。 《青琐高议》,北宋秀才刘斧撰,杂录志怪、传奇、小说、笔记等,间有议论。凡前后集各10卷,别集7卷。有明人张梦锡校刊本、旧抄本、董康刻士礼居本等。1921年2月,鲁迅借得《青琐高议》的一个钞本,与周建人合作抄录了一份(详见《鲁迅日记》1921年2月28日);稍后又抄录了明张梦锡刻本《青琐高议》,其手稿凡275页,现存。依据这个本子,鲁迅录出《海山记》,后来编入《唐宋传奇集》。在《中国小说史略》中鲁迅补写了一章《宋之志怪与传奇文》,依据《青琐高议》对宋传奇作出了许多重要的推断和分析。1926年夏天鲁迅通过王品青借得董康诵芬室刻士礼居本《青琐高议》,从中选出五篇请许广平抄录:《流红记》、《赵飞燕别传》、《谭意哥传》、《王幼玉记》、《王榭》,编入《唐宋传奇集》卷八。后来鲁迅在《唐宋传奇集·序例》中写道:“本集所取资者,为……董康刻士礼居本《青琐高议》,校以明张梦锡刊本及旧钞本”,即指这几篇而言。 《顾氏文房小说》是明人顾元庆编撰的丛书,凡50卷,收录汉至宋小说笔记40种。顾元庆是明代著名的藏书家,所刻小说多据宋本翻雕,又录有秘本,颇为后人所重。清代版本学权威黄荛圃曾得其《开元天宝遗事》,跋其尾云:“书仅明刻耳,在汲古阁毛氏时已珍之,宜此时视为罕秘矣”,又说“唐朝小说,尚有《太真外传》、《梅妃传》、《高力士传》,皆列入《顾氏文房小说》。向藏《梅妃传》,亦顾氏本;《太真外传》,别一抄本;《高力士传》,竟无此书。安得尽有顾刻之四十种耶!”顾刻的价值由此可见一斑。此书有1925年商务印书馆影印本。鲁迅1926年7月14日致章廷谦的信中写道:“《唐人说荟》如可退回,我想大可不必买,编者‘山阴莲塘居士’虽是同乡,然而实在有点‘仰东硕杀’,所收的东西,大半是乱改和删节的,拿来玩玩,固无不可,如果信以为真,则上当不浅也。近来商务印书馆所印的《顾氏文房小说》大概比他好得多。”鲁迅据《顾氏文房小说》选录了《补江总白猿记》、《周秦行纪》(与《李卫公外集》本互校)、《虬髯客传》、《杨太真外传》、《梅妃传》等篇,其中后两篇直接抄自《顾氏文房小说》;前三篇鲁迅本来是用《太平广记》的,已有正式抄件或剪贴件,至此改为以《顾氏文房小说》本为主,所以校改很多,《虬髯客传》一篇尤甚。 《文苑英华》是北宋太平兴国七年(980)李昉等奉敕编撰的大型诗文总集,凡1000卷,收录二百多位作者近二万篇作品,《唐宋传奇集》中的《枕中记》、《长恨传》均从此书录出。 鲁迅很辛苦地搜集唐宋传奇的资料并加以深入的考证研究,主要是为写《中国小说史略》作准备,本来不一定单独成书。但是到1926年初,陈西滢等人无端攻击鲁迅,说《中国小说史略》剽窃了日本盐谷温的《中国文学概论讲话》的小说部分。鲁迅大为生气,予以反击,他说《中国小说史略》有自己独立的准备,取材与盐谷温有所不同,立论还时常相反,例如“唐人小说的分类他据森槐南,我却用我法”;“唐人小说他据谬误最多的《唐人说荟》,我是用《太平广记》的,此外还一本一本搜起来”(《华盖集续编·不是信》),如此等等。 为了更彻底地回击陈西滢辈的诬蔑,1926年春天鲁迅决定将自己多年来辛苦搜集整理的小说资料整理出版。《小说旧闻钞》很快就由北新书局出版的;《古小说钩沉》则打算带到厦门大学去,争取在那里出版。《唐宋传奇集》的整理工作也列入了鲁迅的工作日程,大约在当年二月间已有了通盘的计划,并重新拟定选目,请许广平按选目抄录旧稿,有《古镜记》、《柳毅传》、《李章武传》、《上清传》、《虬髯客传》等篇;又从《太平广记》中选出几篇,迳用印本予以剪贴,如《补江总白猿记》、《任氏传》、《柳氏传》、《霍小玉传》等篇。对这些文本,鲁迅特别请他过去的学生魏建功(1901~1980)用北京大学所藏许自昌刻大字本《太平广记》加以校勘。1926年7月4日鲁迅在致魏建功的信中写道:“兄允给我校《太平广记》中的几篇文章,现在将要校的几篇寄上。其中钞出和剪贴的几篇,卷数及原题都写在边上。(其中的一篇《枕中记》,是从《文苑英华》抄出的,不在校对之列。)”又说“我的底子是小板子,怕错字多,现在想用北大所藏的明刻大字本来校正它。我想可以径用明刻本来改正,不必细标某字明本作某。”7月11日,鲁迅收到魏建功代校的文稿,于19日复信致谢说:“这样的热天做这样的麻烦事,实在不胜感谢。”在《唐宋传奇集》手稿之抄、剪自《太平广记》的部分中,有若干校改的地方,即出于魏建功之手。改得并不算多,这是因为许自昌本与鲁迅用作底本的黄晟本异文本来就不甚多。 鲁迅提出径改原文不必写校勘记的方法,是怕过多地麻烦别人;但这样一来也给《唐宋传奇集》带来一个弱点。鲁迅后来说“《唐宋传奇(集)》照这样,还不配木刻。因为各本的字句异同,我还没有注上去,倘一一注出,还要好一点”(1928年3月6日致章廷谦的信),便是指此而言。 由于不久鲁迅就匆匆离开北京,南下厦门,忙于上课以及撰写《中国文学史略》,又要续写“旧事重提”(后定名为《朝花夕拾》),整理唐宋传奇一事暂告中断。半年后他往广州,执教于中山大学,形势瞬息万变,头绪极其纷繁,唐宋传奇的整理出版更加提不到日程上来。1927年“4·12”政变以后,鲁迅辞去中山大学一切职务,仍住广州,冷静地观察政治风云的变幻,并利用这一段时间整理旧稿,他先行整理《野草》、《朝花夕拾》、《小约翰》等译著,告一段落后即着手清理唐宋传奇旧稿,6月下旬决定先写《唐宋传奇集考证》(鲁迅1927年6月23日致章廷谦信云:“我在此,须编须译的事,大抵做完了,明日起,便做《唐宋传奇集考证》。”),但实际上因为种种原因到8月份才动手,并订名为《稗边小缀》。 1927年8、9月间,鲁迅集中精力编定《唐宋传奇集》,9月10日基本结束。他在清理和编定旧稿时,内容略有增减,增加的如从《顾氏文房小说》中录出的几篇,又如李吉甫《编次郑钦悦辨大同古铭论》,该篇现在看去并非小说,但《太平广记》曾录其文,注明出《异闻集》,然则唐宋人曾以小说视之,于是鲁迅将它编入,聊备一格。减去的如《游仙窟》,本当列于《白猿记》之次,因为章廷谦方图版行,所以不予编入。 用力较多的一项工作是为所收的45篇传奇文作考证性札记,总题为《稗边小缀》,附于全书之末。这一长篇考证文字的主要内容是确定各篇作品的作者及其生平,订正旧本在题名、撰人等方面的错误,校正文字,介绍故事的渊源和影响,分辨真伪,考索源流。鲁迅撰写《稗边小缀》主要依靠先前陆续积累起来的资料,又“稍益以近来所见”,加以整理而成。其间他曾得到中山大学图书馆管理员蒋径三(1899~1936)在资料方面提供的帮助,对此鲁迅在该书序例中表示过诚挚的谢意。蒋径三因突发事件不幸去世以后,鲁迅应其友人之约准备为他写一篇纪念文章,定于1936年10月底以前交稿,而未及动手鲁迅就溘然长逝了。 1927年8月17日,鲁迅将《唐宋传奇集·序例》寄给北新书局负责人李小峰,第二天寄出全部书稿;稍后分两册印行,上册当年12月出版,下册1928年2月出版,其排印的格式都是按鲁迅本人的批注办理的。鲁迅的手稿基本上全部保存至今,只是缺失了《序例》和目录的尾巴部分。这大约是因为《序例》曾先行在《北新》周刊(第51~52期合刊,1927年10月16日出版)上发表,遂未能保存。 这篇《序例》除了应有的议论和说明之外,篇末有一小段意味深长的话—— 中华民国十有六年九月十日,鲁迅校毕题记。时大夜弥天,璧月澄照,饕蚊遥叹,余在广州。 后四句多有言外的微意。“璧月”也可以指许广平,先前曾有人以月亮为她的代号。鲁迅将同她一道离开广州转赴上海,开始新的工作和生活。 (责任编辑:adm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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