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一次写作进入尾声,无论短暂还是漫长,都有如释重负之感。然而,对黄河的书写,在划上最后一个句号后,感觉却依然如我书写的这条大河一样复杂而沉重,似乎还远远没有写完,永远没有尽头。 在采写以中国七大江河水系为线索的《命脉——中国水利调查》时,我就萌生了一个念头,趁年富力强,还跑得动,把中国七大江河都单独写一本书,这也是我初步设想的“中华江河丛书”。在《命脉》中,黄河仅占一章的篇幅(约七万字),而以这么短暂的篇幅要描述出一条万里巨川的全貌是根本不可能的。只有深入,才会深刻感觉到,黄河是一条最有个性、最有命运感的大河,更是一条最既错综复杂又变幻莫测的岁月长河。在关于江河水系的书写中,这也是一条让我难以描述的大河,几乎所有大小江河存在的问题及症结,在黄河身上都能找到。无论是从中华文化源流的主流意义看,还是从中国江河治理的现实出发,黄河,几乎是别无选择地摆在了第一位。 奔波于大河上下,最切身的感受就是自身的渺小和占有时空的局限,一个人要把一条万里长河从头到尾走一遍,还真不是一次性就能完成的。回顾近几年来,我一次又一次地穿行于一条长河贯穿的峡谷、高原与平原间,虽是雪泥鸿爪,亦可立此存照,这也是对自我遗忘的一种抵抗。 那一次次长途跋涉的艰辛,说出来其实也没有多少意思,这么多年来,连我自己都感到迟钝和麻木了。江湖凶险,哪怕到了今天,很多地方依然是我难以抵达、无法逾越的大限,其凶险程度依然是致命的。2014年8月初,我抵达了黄河源区,登上青藏高原雪山冰川,高寒缺氧,头疼欲裂,狂风乍起,一场大雪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瞬间把我打入冰雪世界,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而同那些黄河源头的守望者相比,这短暂的经历又算得了什么? 有人说,一个人能走进这样的生命禁区,哪怕什么也没有干过也是一种牺牲,而在这样一个凶险之地,从一开始牺牲就成了最大的可能。我心里十分清楚,如果说这是一种奉献、牺牲、理想主义,只会让人感到矫情。但既然选择了报告文学,选择了“大河上下”,我就不能不来,抵达现场,这是对报告文学的一个起码要求,仅仅还只是第一步。有时候我也会琢磨自己,从《命脉》到《大河上下》,我一直是超负荷的劳动,而报告文学既是脑力活也是体力活,我这样在江湖中奔波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功利?一部这样的报告文学,投入的精力还有费用,最终获得的只是一点儿菲薄的收入,付出的却是收入的数倍,如此得不偿失的事情,如果没有别的东西来支撑,谁又会去干这种傻事?我承认,也许我就是这样一个傻子吧。从根子里追溯,这与我身为湘人或许也有某种关系,在潜移默化中我自小深受湖湘文化的浸染,追溯湖湘文化之源,一是屈原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还可以加上一句“虽九死其犹未悔”;二是范文正公为我家乡的岳阳楼抒写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虽不敢妄言自己“胸怀天下,忧国忧民”,但对自身遭际还真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否则一切将无法进行下去。 诚如本书的命题,我书写的主题是黄河的命运,而黄河的命运背后,也是人类的命运。对江河的叙述是一种历史感和现场感很强的叙述,我对大河上下的追踪,最终都必须通过很多过来人的讲述来呈现,用他们各自的视角来呈现时空中的某个片段,从而构成一条大河、一个时代的集体记忆。但在采访中我发现,人类一直处于可怕的遗忘状态,很多曾经铭心刻骨的记忆,却也日渐被时间遗忘,包括我自己,也进入了健忘的年岁,这也逼使我采取种种方式来抵抗遗忘,一路上边走边记,手机、相机、爱派、手提电脑全都变成了文字加影像的记录工具。我所做的这一切,其实也就是美国学者保罗·康纳顿的所谓的“保持社会记忆”,以此来“抵抗社会性的遗忘、集体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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