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选自谢凌洁博客) 仿如一场宽银幕电影的结束,随着片尾音乐和幕布打出的“终结”,情节细节、人物声息,至此匿迹。多年里形影不离的人物,霎那离我而去。此前几年,时间和身心被故事和人物占领,饭后即坐到键盘前,夜里关上电脑,在畅快或疲惫中想着次日的故事走向细节铺陈,激动又焦虑。到了末期,则一如囚徒渴盼熬到如期释放出狱、巴巴地盼着故事的结尾杀青。然,当这天如期而至,又莫名怀念如同油画卷轴中的种种惊艳。作为写作者,那理性的铺陈,张弛中的扬抑,还有以假乱真、置灵魂于明亮幽暗的迷狂,终究令人沉醉吧。 《双桅船》是我首部和读者见面的长篇,倾心多年,为旅居异域之新作,于以往经验颠覆巨大。作品娩出的过程极其漫长,之前无形之状,却汹涌漫溢,附魂于体,差我遣我于自觉和不自觉之中,甚且置我于癫狂或死寂荒芜。灵感的潜在,如地幔岩层藏匿的火山,地壳海床事先都不得知晓,直到地震引发海啸的到来,岩浆才得以在压迫之下冲破岩层、喷涌而出—— 遇到美国老兵K之前的几年里,我正做华侨中越战老兵的采访。他们是70年代末期联合国安置的战争难民中的部分。访谈中,不少人对自己打下多少飞机、杀死多少敌人而骄傲,有的对命运的变幻怅然,有的则在征兵政策中潜逃、藏匿在岩洞里,以捕猎、生吃鱼虾维持生命……这些讲述对我触动不小,但我更期待大一点的价值呈现,比如,一些源自个人深切反刍的发现彻悟,一点可推己及人的认知启迪等。 于是,我和K相遇了,在一个万分悬殊的场合。 K是在大学时期响应美国“为自由和平而战!”的口号踏上越南战场。他的伙伴有的死了,有的身体残疾,有的精神残疾——如他。战后的K噩梦连连,杀戮场面的血腥,闭眼就汹涌而至。随着年纪,反思和惩罚尤甚。在他的中年,和无数越战老兵一样,他一再返回越南,力所能及地为越南、为战争留下的孤儿尽力而为。然他觉得自己乃至不少老兵做的一切,莫非为减轻自责和愧疚,而消除不了他们曾给越南人们带来的创痛毁损。他陷入深切的反思和追悔中,以致精神负荷越发沉重,而苦楚又无从诉说。他子女长大后,他有了彻底告别过去重新开始人生的冲动,于是,作出决定:告别美利坚到中国来生活。他和一个中国女人结了婚。他们浓情蜜意万般相爱,然而,K的病并没因为甜蜜的爱情好转,在异国他乡,因语言、文化差异,交往就业都成问题,这反而加剧了他的病情,并受噩梦和幻觉的折磨,一次次地,他站到高耸入云的居家窗口,使得他的妻子提心吊胆,她一次次以自己的温柔把他留下。她深爱他,他则把她当作上帝赐予的美好礼物,然,病魔带来的困扰和威胁,使得他们时有陷入无力。 那天,我到外事机构拿资料。办公人员说有位女士携她的美国丈夫从异地大都市赶来、加急离婚——她一周前打掉了他们的孩子。我心有震惊,且莫名难过。一桩国际婚姻,走到一起的机遇不大,而这结束的决心缘何此般迫切? 就见到了那位女士。很年轻,30出头,单薄,悲伤憔悴,脸有泪痕。显然,心里正经历着艰辛的时刻。她户口在这个城市,但不在这里生活。陌生的南方城市,她的美国丈夫前后到来两次,头次是结婚,这次是离婚。人类中竟有这样一种关系,关系的缔结断止都需两个人的形影相随,说起来何其荒谬。拥挤的人群都知道了此事,且都不忍心对这件令人心酸的事视若无睹,担怕女士是一时冲动,私下里想着如何劝说。经办人员有副好心肠,她认为事情的背后隐藏着两位当事人的苦衷,她很想知道又不好问,就借故拖延。国人自古劝合不劝离,这和传统无关,而关乎人们对至圣爱情的珍惜袒护。 终于,众人与经办人员达成的意见是:拖延办理,并让我私下了解一下女士的想法。短暂的交谈后,女士有悬崖勒马的庆幸。从里间出来,在门口见到了她丈夫——角落里的K形影相吊失魂落魄。回头看到他女人,眼神茫然而哀伤地看她。当她说:我不想离了。K即张了嘴、闭了眼,一把把她紧搂怀中…… K说,他非常爱他的妻子。他说他抛弃美国几近一生的社会关系乃至一切到中国来,就为和她建设美好的生活,他从没想过要和她离婚。 在一个台湾人开的馆子里,我们有了畅快的对话。K告诉她,他是个越战老兵,他年轻时对越南人犯下了罪过,这种罪过他无法原谅自己。一直来,他无法忘记战场上的残酷和血腥,战后,他越来越难得安宁。他得忧郁症多年,甚至还很严重,一直靠药物维持。女人说,日常的他,绝对是个不可挑剔的好丈夫,精微温柔深情款款,且阅历丰富知识渊博,自有了他,她的世界变得辽阔而有趣,她深爱且敬佩崇拜他。他在中国坚持不下去了就必须要返回美国,但他依赖她,一旦离开又无比挂念。她坦承他们深爱彼此,甚至难分难舍。只要K返美,她就觉得世界空荡,K会每天给她写信,甚至关于他们的日记,仿似热恋时期。但,只要他回到中国,只要病魔来临,恶性循环又开始,K情绪不好,喜怒无常,噩梦不断,为逃脱撒旦的追随,他不顾一切就站到20楼的房间窗口,她只能沉住气,并以智慧和温柔挽留,而一旦他从噩梦中过来,又恳求她的原谅并加倍地补偿她。可是,这种反复无常让她疲惫不已。 作为旁人,我当然不好充当裁判,却说了几句源自思考的话。认为,战争中的兵士,是杀戮者,也是受害者。在他们血气方刚前途未卜时,出于报国或英雄情怀,受军威鼓舞号令鼓动而去了战场,并在旌旗口号下展开杀戮,这很正常,且,作为公民,也有这个义务。想想,为什么征兵年龄都选在17、18岁,这个年龄有个共同特点:初生牛犊,血气方刚矫健敏捷,但缺乏思考,易于服从。成年后,想法和年轻时往往就不同了,尤其视野和价值发生更改之后。那么,她是他最亲近的人了,甚至可以说是惟一可以帮助他的人了,在这个时候离开他,等于尽早把他推向窗外。女士也意识到,自己应该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战胜人生危机。她后悔一周前打掉他们的孩子,原因是,K长期服药,担心药物对孩子不好。 用餐临近结束时,得知K返美的机票已预订。他们之前商戳的结果是,一旦手续办理结束,他们就此分道扬镳,她回到自己生活的城市,K则从这里转程返美。还好,票款还没支付,女士为K取消了航班。饭后,一起返回他们的城市。 如果说,K的人生境遇给了我对战争、政权和人性的反思,那么,后来遇到的种种,则使得我的思考更加深入且变得辽阔起来了。我脸书上有个美国老兵协会的群,群里的成员们,有来自越南、伊拉克、伊朗等战争的各种老兵,随着时间和年纪,大多数人为自己曾经在参战国犯下的行为忏悔,当中不少人或轻或重都怀有战争后遗症。近半个世纪来,有相当部分的老兵一直走在重返战地的路上,并力所能及地为他们曾经残害的国家和人们做点什么,据我所知,越战老兵就把老兵协会常年在旅游投入的获得捐献给越南,为那些深受杀草剂祸害的百姓及战争孤儿效力。 所有种种,使得我要以文字去讲述点什么。几年前,中篇写了两个,长篇也写了两个,有的成稿,有的写到一半就停了——因没有达到预期的结果。比如,故事好,但人物立不起来,或者,人物好,但故事架构不如意。2011年开始,我进入准备年余的长篇《印度支那的葬礼》的创作,写的越南某华裔家族的百年沧桑巨变,写得很顺,但和之前的题材不是一个方向——另个酝酿已久但找不到切入点的小说一直没有开笔。 某周末清早的餐桌上,又聊起我手头写的小说细节,并说起曾经采访的越南老兵,还有K,。洛克说,潜水俱乐部有个曾经去韩国参战的老兵,是俱乐部潜水教练,常和俱乐部成员说起他曾经去当兵的趣事。洛克潜水20多年,他所说的俱乐部,为他10多年前和朋友合办,属CMAS(世界奥林匹克运动组织惟一承认的官方潜水组织)分机构。俱乐部有个刊物,洛克曾负责组稿编辑,主要刊发海洋探险成员的文字作品和图片,比如,地理发现、海洋生态保护一类,其中有个人物专栏,15年前,他为此专栏采访了那个韩战老兵。 “采访录音还在,不知道还能不能听……”说着,他就到地下室找去。 很快,他把带子找了上来,放进厨房的录音机里,于是,那个不知是否还健在的老兵,他的讲述在十五年后萦绕耳畔。可那是荷兰语,需要洛克听一段,翻译一段。 他讲到他去当兵是个意外,因那时面临高中毕业,在出社会和上大学之间徘徊,于是和同学去酒吧去赌酒,承诺赌输了,他就去当兵……听到这里时,我如获天机,如被光芒笼罩,心腔里那些一直处于固状的沉积,此刻似冰峰化春雪,我简直听见了春泉流动的汩汩之声。老兵最终喝不完同学贡献的啤酒,赌输了,为兑现承诺,果然他就去当兵。 他乐于讲述曾经新鲜有趣的新兵生活,尤其是,当年和战友们一起乘海军军舰西出北海、入地中海、出苏伊士河而后,沿阿拉伯海、拉克代夫海、印度洋及太平洋前往韩国的经历,从大西洋东岸前往太平洋西岸的韩国,海路几乎相当于环海航行一圈,和当年哥伦布西征美洲相比,海航远东的征途似乎更能满足远航长征的英雄情怀,极具浪漫主义色彩。尤其经了岁月的发酵,更多了传奇色彩。他这种情感这完全可以理解,那段长达三个月的海上航行,于一个刚出校门的青年人的探索视野显然非同寻常,但我更想知道的是,他后来如何反刍曾经在前线的岁月,比如,中老年后,他对自己曾经抉择的想法,曾经战场所历在心里的震荡,甚至,在如今和平时期,,他如何看待战争,等等。 Nothing!洛克说。甚至别人一旦问起他在前线的日子,他就陷入沉默。 我要开始写小说了……我说。 声音平静甚至有些低沉,我觉察到自己异常的呼吸,甚至拿着餐刀的手的微微颤抖。终于等来今天了,我总算可以开笔了。心里的声音说。早餐没结束,我急切着上了书房。 之前写了18万字的长篇必须放下。4个月后,中篇《一枚长满海苔的怀表》完稿。给两个鉴赏力不错的文友看,反响不错,另一位读到该小说的,是漓江南宁社的何伟女士——我因本人小说集《辫子》的出版而和她建立了联系,却不曾谋面。很快有了回馈。显然她极其用心地读了我的小说,她对文中的历史背景竟十分熟悉,且对情节细节、人物的分析十分透彻,她的认真和绵密让我惊喜甚且感动,最后,她认为两位主角的关系还可以深挖……万分感谢何老师的细致真诚,她的话直戳要害,因为,这正是我意识到的遗憾:我对该作品的预期并没以我所要求的程度和方式呈现,因为仓促,急着要把这部中篇完成以尽快回到原有长篇的创作中。而今看来,小说人物的命运、情感以及人物关系,显然受结构和篇幅局限。 意识到题材的可遇不可求,当中的人物关系正好构建我多年里思考和索求的人群构架,由此繁衍而婆娑一个饱满的裙带关系,从而实现我的需求。 于是,我决定把手中近乎完成初稿的长篇搁置,以全力以赴这部作品的重新创作。 这个决定来得实在意外,而且这个意外有点大了。它不仅终止了原有长篇正逐渐趋向的结果、使得为该长篇资料储备的一切努力眼看也归化为零,而且,于后面重新创作,之前以四个月写成的中篇除了些许零碎的画面,其余的几乎完全作废。一切,必须重头开始。 收起原来长篇的所有材料和计划,我开始了另一番漫长而艰辛的搜索和学习。这在我的创作经历中毫无经验可借鉴。然,一旦进入资料的搜寻和研习之中,却发现天空越来越辽阔,随之出现战胜各种挑战及可能的激动和喜悦,我甚至觉得,这是上帝赐予的一个提醒。之前创作这部中篇,是为这些年欧洲的积累寻找一个承载,然而,她所呈现应该比这个中篇更为浩繁。 方向确定后的那些年月,我真像一头重返森林的狼啊。一头栽进图书馆和博物馆里,每次图书馆可借阅的图书资料,每次可借22件,我就每次背22件回家。在长达整四年的创作中,我真无法统计过目的东西有多少,而每一个领域的呈现,都是那样的层出不穷。 到了2014初,易名为《双桅船》的长篇几乎成稿了。然,这时有个意外发生,国内朋友告知,长篇原来的中篇《一枚长满海苔的怀表》已经在半年前的《中国作家》发表了,我大惊!之前决定改成长篇时,我还一一和朋友说别外传了,原来,之前是我传给了杂志编辑,因没回复,也在不放心上了。我在失措中停了下来,近月里一个字也没写,后来朋友说,那个发掉的中篇对我改写的长篇没有妨碍。真的可以这样吗?完全可以!回答很肯定。我于是重新回到创作中。又过了半年,《一枚长满海苔的怀表》获了《中国作家》颁发的一个奖。 从广东中山领奖回来,想着截稿的长篇该如何出版,然,一个多月后的圣诞,我去了英国。为寻找曾经航海时代的船厂和“五月花号”的踪迹(没找到),后来又去了牛津大学图书馆。从牛津回来,我决定把《双桅船》原来的单线结构改为双线,并补充我从牛津获得的内容。于是,《双桅船》就有了现在的样子:双线叙述,人物饱满,细节纷繁,充满历史、古籍、图书、迷宫、学术和海洋百科的气息……这是我预期的效果,算是我相对满意的期许。 想说的是,书中威廉这个人物,和多年前的K以及韩战老兵、乃至加利福尼亚老兵协会的老兵们都有了联系,但是,他已经远不是K,更不是现实生活中的任何一个老兵了。我赋予了威廉海洋探索者和优秀作家的身份和使命,赋予他形同手足的多尼戏剧名角的身份,而残疾的老鹰则同样是个视野辽阔、哲思深刻的作曲家,我让他们都阅历非凡学识渊博,并对他们寄予厚望,希望对人类所历灾难,能以他们的学识和良知进行思考,不管从哲学的角度,还是宗教伦常。至于问我写了什么,我不想回答。在我看来,《双桅船》和泰坦尼克号一样,同样在海底沉埋了一颗蓝色的“海洋之心”,这颗心,包裹着迷离深邃的人事和希望,而她多棱的切面,每一面,都是明澄澄的镜子。 说到这里,基本把想说的话说了,还有一些没说的,让我的读者独自去发现并和我探讨。在威廉和多尼辞别我的几个月里,我多少有些不适。我怀念平静的、激动的甚至令人疯狂迷醉的创作岁月,还有那些常年进出的博物馆、图书馆,乃至各国露天雕塑馆一样的墓场和十字架——那白花花的、呈罗马兵团布阵般层层放射蔓延的十字架,每一个,便是一个曾经充满热血的“为自由和平而战”的生命。而每年的战争纪念日或万圣节,规模或大或小的政要、亲眷或群众前来缅怀的,正是这些在政治硝烟中无辜夭折的生命,这种行动,于政要是种仪式,而于亲眷,意味着什么呢?! 战争带来了和平了吗?那么,残害、死亡甚至灭绝带来的是什么?战争仅仅是在地理上立疆划界的统治者掀起的吗?政权于她的族群,是眷顾、是建立护佑,还是监控、奴役和残害?而,宗教到底仁慈还是伪善,正义是绝对论吗,还是同样有它的两面?还有,历史人文于人类,是抚慰、是给予,还是伤痛和警示呢……而,艺术、文学、宗教及哲思,在带给人启迪的同时,是否,也让人在慰藉、洞察和彻悟中趋于保全和完美而踏上理想主义者的自绝之路? 2016-5-25 于安特卫普凡蒙福特街22号 玫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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