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中国写乡村的散文不少,就我的阅读而言,我满意的作品不多(当然别人也不会满意我的作品)。中国是一个乡村密布的国度,河汊、炊烟、静谧的黄昏、低矮飘忽的雾岚,都是散文家衷爱或倾述衷肠的对象。但我厌恶这样的幻像化。原因是写作者以怀乡的姿态出现,以贵族式或乡村骑士的模样出现,没有贴近和深入泥土,蔑视底层人的生存状态和内心的挣扎,不了解底层人的荒凉和痛苦,抓不住底层人的骨骼也触摸不到血液,以至于显得作品虚假或精神贵族化——这样的写作是无耻的,他们甚至去讴歌底层人身心所遭受的折磨。他们不知道,其实生活是一把锉刀,锉开底层人的手、脚、脸,流出的血已经结出厚厚的痂壳。写得好的作家,也有,比如摩罗和梁鸿等。他们有批判的勇气。 从2002年始,我致力于对我故土枫林村勘探。我像一个找矿的地质队员,扛着测量仪,打眼钻探,取土样,分析水文,观云识天气。我每年坚持在枫林村住宿的时间在一个月以上。你是理解我的。我要回到生活的本源。我对诊所、理发店、旧小学、古树、老屋,都做过详细的记录。我去多个残疾人和各种手艺人的家里闲聊,一坐就是半天。我和赌徒一起生活半个月。我守一部村里的固定电话,守两天,看他们怎么接听电话。我不停地发烟,于固定的时间出现在同一个农人的家里,把烟发给他们,只为看看他们餐桌上每天的菜肴。我和猎人一起上山,在崇山峻岭间行走,头上戴着汽灯。我看人下葬,在出殡的前夜,看乡村道师做道场,通宵达旦。我陪木匠干活,帮他坐马扎(注:坐马扎是人坐在木头上,固定木头,以便木匠斧头使力)。我曾写道:“但我能从他们每一个人身上,看到生活战车辗过的痕迹,或者说,他们是战车的本身。手是他们赤搏战的惟一武器。”他们的生活温暖而惨烈。 我想告诉你,我并不急于匆匆忙忙把我认知的枫林村了了完结。我持续地挖掘,持续地写。那时我怀有野心,以社会学的角度,以散文的形式,以解剖学的方法,以批判现实主义的态度,以纪录片的写实精神,去解构一个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过渡中真实的乡村,在城镇化的过程中,乡村即将土崩瓦解,但他们的思想却毫无准备,他们由此而衍生的矛盾还没找到正确的解决方法。他们在等待或观望,他们需要指引。他们的精神荒凉,和他被抛却的土地一样。 以人物为谱系,以乡村普通事物为视角,写乡村的生存状态、内心的挣扎,以及人性,重新梳理乡村的伦理、思想脉络,力图写出乡村的肌理与血缘,以及生活的原生态。我祈愿你爱上这个果核,虽然它被虫子噬食过,有细小的黑点,或许因此你更热爱。这只是我的一种尝试或曰探索。我力图所呈现所发现的,是让一切高高在上的事物回到原来的位置。 在所有的篇章里,我以捕捉人物来带动感情的暗流,以小说的写法来完成人物的厚度感和时间感。即使写两百字的人物,我也极力写出生活的骨骼。我希望我捕捉的对象是在大地上行走的,而不是悬浮在空气中。 《木箱记》在此背景下完成。以木箱为主线,构建一个乡村的血脉纹理,也构建一个乡间人的成长史。 作者简介 本名傅斐,20世纪70年代生于江西上饶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写诗十余年。2002年开始写散文,作品常见于《人民文学》《天涯》《花城》等刊,收入七十余种各类选本。 出版有散文集《屋顶上的河流》(入选2006年度“二十一世纪中华文学之星”)、《星空肖像》《炭灰里的镇》《生活简史》《南方的忧郁》(花城出版社)、《饥饿的身体》和诗集《黑夜中耗尽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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