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近年来,随着周作人旧著的陆续出版,作为作家、翻译家、文艺理论家、批评家以至诗人的周作人,以其独具的魅力,引起了人们阅读和研究的兴趣;相对而言,作为启蒙思想家的周作人,似乎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尽管有些著作也曾论及他在思想革命上的贡献,但我总觉得阐述得还不够充分,还有一些条条框框的束缚,对他的贡献还不敢客观、公正地予以评价。 其实,在周作人自己看来,他从来就不是什么作家、批评家、诗人。他多次宣称,自己“不懂文学”、“不懂批评”,“一直不相信自己能写好文章”。相反地,他倒常常以“道德家”、“思想家”自居,认为自己的文章“如或偶有可取,那么所可取者当在于思想还不是文章”。(周作人:《苦口甘口·序》。以下凡引周作人著作均省去作者姓名)“我看自己的一篇篇的文章,里边都含着道德的色彩与光芒,虽然外面自说着流氓似的土匪似的话。”(《雨天的书·序二》)“看自己的文章,假如这里边有一点好处,……即其文字是道德的。”(《豆瓜集·自己的文字》)我觉得,周作人的自我评价是基本恰当的。他的作品尤其是他的小品文,大多精致可爱,是上乘的艺术精品,但它们的生命仍然在于其中所蕴含的思想。如果去掉思想的成分,这些艺术精品也就如“出了气的烧酒,一点味道都没有”了。(《雨天的书·序一》)事实上,在当时,周作人藉以影响一般新青年的也正是他的文章里的思想,而不是它们在文学上的价值。甚至,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就有人提出:“与其说周作人先生是个文学家,不如说他是个思想家。”(苏雪林:《周作人先生研究》,载1934年12月出版的《青年界》第6卷第5期)跟他的胞兄鲁迅相比,周作人的革命确实不够彻底,尤其是“晚节不保”,给自己的形象添上了很不光彩的一笔,使得后来的人们忽视甚至怀疑、否定他早期在思想革命上的贡献,这完全是咎由自取。但是,我们应该承认的是:作为思想家,他在当时新青年心目中的形象,一点不比鲁迅差,有时甚至还要高大些、亲切些。他在某些方面所作的贡献、所达到的深度,也是鲁迅所不及的。因此我想,我们现在着手清理周作人的思想遗产,也许不无意义。 作为一位思想家,周作人的贡献是多方面的。而人道主义则是他一以贯之的思想特征。他的一生,关注得最多的,就是“人”:人的发现、人的认识、人的解放、人性的全面发展,其中又包括妇女与儿童的发现与解放。“人道主义”是人们对周作人的普遍的评价。在今天,人道主义依然是一个问题,“人”的问题包括妇女问题、儿童问题依然没有很好地解决——这也就是我终于决定将论述的范围放在“人”的问题上的根本原因。 贰 “人的发见(现)”, 是五四时期风靡一时的文化思潮;而五四时代正是“辟人荒”的伟大时代。在这个思潮中,周作人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形象。他是一个勇猛的战斗者,也是一个热情的、得力的鼓动者。他始终站在新文化阵营的最前列。 封建社会的根本特征,就是“不把人当人”,以致“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鲁迅:《坟·灯下漫笔》)要求得人的解放,人性的全面发展,首先就要“发见(现)”人,弄清“人是什么东西”,然后“才好起手做人”。(《再论黑幕》,载1919年2月15日出版的《新青年》第6卷第2号)周作人说: “(在中国)大家都做着人,却几乎都不知道自己是人;或者自以为是‘万物之灵’的人,却忘记了自己仍是一个生物。在这样的社会里,决不会发生真的自己解放运动的:我相信必须个人对自己有了一种了解,才能立定主意去追求正当的人的生活。希腊哲人达勒思的格言道‘知道你自己’,可以说是最好的教训。”(《谈虎集·妇女运动与常识》) 正是从推动人的自己解放运动的总的战略目标出发,周作人竭力鼓吹建立起一个以“认识人自己”为中心的全新知识结构。在构建以“人”为中心的新思想大厦方面,周作人几乎倾注了毕生的精力。在1908年发表的论文《论文章之意义暨其使命因及中国近时论文之失》中,周作人就提出了思想解放的问题,主张“摈儒者于门外”,肯定人的“求生意志”,要求“天赋之性灵”的自由发展。1918年,周作人发表论文《人的文学》(载1918年2月15日出版的《新青年》第5卷第6号,收《点滴》及《艺术与生活》)。这是周作人文化思想的纲领性文件,是构成他的思想体系的基本骨架。文章的要旨不在谈文学而在于谈人学。文章明言其思想基础是人道主义,要解决的是“人的问题”,“希望从文学上起首,提倡一点人道主义思想”。这就使它的意义超越于文学之上,而成为一篇反封建、提倡思想革命的宣言。从人性论的观点出发,周作人对“人”作了这样的界定:“我们所说的人,不是世间所谓‘天地之性最贵’或‘圆颅方趾’的人,乃是说‘从动物进化的人类’。”这里有两个观点:第一,人是“从动物”进化的,因为“人是一种生物,他的生活现象,与别的动物并无不同。所以我们相信人的一切生活本能,都是美的善的,应得完全满足”。这是“肉的一点,是兽性的遗传”。第二,人又是从动物“进化”的,因为“人是一种动物进化的生物,他的内面生活,比他动物更为复杂高深,而且逐渐向上,有能力改造生活的力量。所以我们相信人类以动物的生活为生存的基础,而其内面生活,却渐与动物相远,终能达到高上和平的境地”。这是“灵的一面,是神性的发端”。 既然人是“从动物进化的”、“灵肉一致的”,人性是“兽性”与“神性”的结合,那么,符合这种人性发展的理想的人的生活,势必既不同于禁欲主义的“抵制人类的本能”的纯乎“灵”的生活,也不同于纵欲主义的“不顾灵魂”的纯乎“肉”的生活,而应该是一种以人间为本位、顺乎人性全面发展的、“灵肉一致的生活”。周作人对这种生活作了如下的设想: “第一,关于物质的生活,应该各尽人力所及,取人事所需。换一句话,便是各人以心力的劳作,换得适当的衣食住与医药,能保持健康的生活。第二,关于道德的生活,应该以爱智信勇四事为基本道德,革除一切人道以下或人力以上的因袭的礼法,使人人能享自由真实的幸福生活。这种‘人的’理想生活,实行起来,实于世上的人,无一不利。富贵的人虽然觉得不免失了他的所谓尊严,但他们因此得从非人的生活里救出,成为完全的人,岂不是绝大的幸福么?这真可说是二十世纪的新福音了。” 可以看出,周作人悬想中的理想的人的生活,确实至善至美,令人神往,可惜其中空想的成分太多,恐怕永远也只能像空中楼阁或海市蜃楼一样诱人。但我并不认为这里又体现了什么“局限性”和“不彻底性”,我尤其反对那种把他在五四时期的思想主张跟他后来变节行为联系起来的卑劣的推理法。我认为,第一,周作人的观点在当时确实起到了振聋发聩的作用,给了新青年巨大的影响,在推动“人的发见(现)”和“人性的全面发展”方面,其贡献绝不在鲁迅之下;第二,这种“空想”,也绝不是周作人的发明,古今中外都不乏这样的“空想家”。让我们回顾一下,从孔子的“大同”思想、老子的“小国寡民”思想,到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思想,跟周作人的理想竟然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同样是尚未实现的理想,我们凭什么对其中一种或几种横加指责、说三道四呢? 其实,周作人并非只是在“空想”,他也在实干。周作人设想,在以“认识人自己”为中心的知识结构里,应该包括以下几个方面的内容:“第一组,关于个人者”,包括“人身生理”(特别是性知识)、“医学史”及“心理学”,以求从身心两方面了解人的个体;“第二组,关于人类及生物者”,包括“生物学”、“社会学”(内含广义的人类学、民俗学、文化发展史及社会学)、“历史”,以求多侧面地展开“人类”的本质;“第三组,关于自然现象者”,包括“天文”、“地理”、“化学”,以求了解与人相关的一切自然现象,即人所生活的自然环境;“第四组,关于科学基本者”,包括“数学”、“哲学”,以求掌握科学地认识“人”及其生活的世界的基本工具;“第五组,艺术”,包括“神话学”、“童话”,以求了解幼年时期的人类,还包括“文学、艺术、艺术史、艺术概论”,目的在“将艺术的意义应用在实际生活上,使大家有一点文学的风味”,这是人的健全发展所必需的“常识”。(《谈虎集·妇女运动与常识》)为了建立这样一个知识结构,周作人不遗余力地做了许多启蒙的工作,从西方广泛引入现代人类学、民俗学、心理学(特别是性心理学)、神话学、童话学……翻开两巨册的《知堂书话》,你便可以看出周作人为了“辟人荒”所作的努力。即使在晚年,他也没有完全停止这种努力和思考。 参考书目 1、《周作人年谱》,张菊香主编,南开大学出版社出版。 2、《周作人研究资料》(上、下),张菊香、张铁荣编,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 3、《周作人与儿童文学》,王泉根编,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 4、《周作人评析》,李景彬著,陕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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