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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柯:无边无际的夏天


    
    我曾在《大地之美》的文章中写过中亚腹地的地名:乌鲁木齐、伊犁、阿尔泰、阿里麻力、可可托海、福海、哈纳斯湖……,这些蒙古语地名追根溯源就是一 部美不胜收的大书。从写新疆的那天起,我的大多作品就以地名作为书名。我所居住的小城奎屯,我反复抒写还不足以了却心愿。新世纪开始,我以长篇的规模写《乌尔禾》,奎屯垦区农七师最边远的137团所在地,克拉玛依的一个区,走向金色的阿尔泰的必经之地。与奎屯相连的乌苏则以长篇《生命树》去完成。乌苏以西就是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的精河县了,精河县再往西就是阿拉套山,中国与哈萨克斯坦的边境线。
    有关精河,我曾写过短篇《鸟》《玫瑰绿洲》《野啤酒花》,我的叔父一家在精河托托镇农五师91团,叔父已经去世。记得初到新疆时,去托托看望叔父,从乌伊公路下车,穿越戈壁走大半天,返回时必须在路边等车。婶子一连数天给我妻子讲兵团往事,这些都成为后来的小说素材。精河是进入伊犁河谷的必经之地。不管是沿天山乌伊公路往西,还是沿塔尔巴哈台山、巴尔努克山、阿拉套山往南,到了精河算是沙漠戈壁的尽头了,一路征尘,到赛里木湖边洗涤一新,真正的脱胎换骨。
    我在精河遇到过无数次沙尘暴,在艾比湖畔见识过从阿拉山口飞来的暴雨般的鸟群,遇到沙暴,大片的鸟儿折翅而亡,短篇《鸟》就写这场厄运。新疆10年,我大半精力用于搜集各民族的史诗神话歌谣,与内地的惟一联系是自费订阅《世界文学》与《读书》。1987年1期的《世界文学》刊有略萨的《酒吧长谈》,封底则是智利大画家万徒勒里的《迁徙》,画面一群潮水般飞向新大陆的鸟群,一下子拉近了穿越阿拉山口沙尘暴的鸟群与这个世界的距离,那时我就萌发了写精河的念头。
    很荣幸我曾是伊犁州技工学校的一名教师,技工学校的好处就是带着实习的学生走遍天山南北,车工班、钳工班则在工厂待两三个月,锅炉班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待就是一个冬天,这个地方也就不陌生了。最有挑战性的是汽修班与驾驶班,基本上是游牧生活的翻版,比转场的牧民跑得更远节奏更快。天山南北的大小公路,国道省道,县级公路乡村砂石路都跑遍了。最实际的问题,带实习可以多拿补助费。我在新疆那10年,边疆与内地相比还有工资上的优势,我一直对新疆心怀感激,很大的原因就是这块热土让我成家立业,我还能挤出钱来供内地的弟妹们上学直到大学毕业。
    24岁到34岁是一个热血沸腾的岁月,技校汽修班的学生大多都是自治区三运司的子弟,汽车从小就是他们的玩具,上技校纯粹是来拿文凭,有的学生技术比老师还好,他们能把汽车开成飞机,那种疾驰如飞的感觉让人永生难忘。夏天就像在火焰中穿行,冬天,即使遇上暴风雪,一碗奶茶下去,连吞几十个薄皮包子,很快就大汗淋漓热汗蒸腾,跟汗血马无异。热血沸腾的岁月,压根儿就不存在冰天雪地,没有夏天与冬天的区别。康拉德写过《青春》,也写过《黑暗的心脏》,一种超越无限空间与无限时间的速度会在冰雪里触摸到火焰,在夏日阳光的烈焰里感觉到冰凉。舍身穿越阿拉山口的鸟群应该在时空之上。2004年迁居西安,打不到出租车我会搭乘摩托,游击队一样穿越西安的大街小巷直达目的地,重新找回西域大漠疾驰如飞的感觉。
    在西域大漠,我总是把冬天看成夏天的延续,把暴风雪看成更猛烈的火。
    可以想象,在赛里木湖边听到哈萨克歌手唱起那首有名的古歌《燕子》时我有多么震撼。正是这首民歌最终把精河大地,把阿拉山口飞来的鸟群与神奇的地精联系在一起。文学是有生命的,有生命的春夏秋冬。西域的底色应该是夏天,夏天的炽热清澈,赤子般的激情,如同浴火中重生的凤凰。借用韩少功《文学的根》,西域的文学之根深深地扎在太阳里,那巨大的火球既是生命的动力也是万物之源、万物之根,也是文学的根,地精就是生长在沙漠里的太阳。
    沙漠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沙漠既有变幻莫测的狂暴恐怖毫无确定性的一面,又有沉默宁静从容大气的一面。这种内在的不确定性应该是大漠的本色,真正的艺术也应该有这种内在性与不确定性的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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