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因和卡勒的问题 美国哲学家蒯因的《从逻辑的观点看》和文艺有摆脱不了的关系。这本书开头一篇《论何物存在》,谈论的正是令人头痛的“本体论问题”。可是,此文开头一句话,即“A curious thing about the ontological problem is its simplicity”,却引起了文学理论家的特别兴趣,或者说,引起了一种奇妙的创造性误读—— “在W.O.蒯因的哲学著作《从逻辑的观点看》中,这开宗明义的第一句话就被想象成一首诗: 令人好奇的 关于本体论的问题正是它的 简单性。” 这也是卡勒在《文学理论入门》中写下的诗歌形式的哲语。在更早的《结构主义诗学》中,卡勒其实还有进一步的发挥,他将“这首诗”进一步重新排列,认为这样一种排版形式“会引起读者完全不同的注意”,形单影只排出的“thing”,“is”和“simplicity”等词,“将释放出它们潜在的一些语言力量”。 有意思的是,虽然卡勒关注到蒯因所提问题,乃至有基于语言分析的复杂性的敏感,但是,在将这种关注凝结到“与文学相关的那种解读行为”上后,却忘却了蒯因本人对本体论问题的解答。卡勒的探索,倒是颇有解构主义色彩,问题被框定在一种“文学的关注”上:“一种对文字的兴趣,对它们相互之间的关系和它们有什么含义的兴趣,尤其是对‘说什么’和‘如何说’之间的关系的兴趣。”本体论问题或许并未被消解,却被语言所悬置。 卡勒不忘关注本体论问题:“‘某个事物是什么?’这正是本体论所研究的问题之一。本体论是关于存在的科学,或者叫对于存在事物的研究。但是这当中‘令人好奇的’并不是一个物质的对象,而是类似于某种关系或情况的东西。它的存在形式并不像一块石头,或者一幢房子的存在形式一样。这句话宣扬的是简洁。但它好像并没有实践自己所宣扬的观点,而是在含混的事物中展示了本体论令人生畏的复杂性。然而,也许正是这个诗句的简洁——它在‘简洁’之后戛然而止,好像不需要再说明什么了——使不合情理的、关于简洁的断言具有了可信度。不论怎样,孤立地看这一句话,的确能够引出与文学相关的那种解读行为——这也正是我在这里一直努力要做的事。”可是,在这里,卡勒分析了本体论问题在“这句话”或“这个诗句”中显示出来的复杂意蕴:“这句话宣扬的是简洁。但它好像并没有实践自己所宣扬的观点,而是在含混的事物中展示了本体论令人生畏的复杂性。” 那么,蒯因本人关于“本体论”的看法,在文学本体问题上是否重要呢?恰恰在这一点上,也在研究“文学是什么”这个攸关文学本体问题的卡勒,轻轻放过了蒯因。 在“许诺”和“兑现”中寻找文学本体 蒯因在文艺的边缘若即若离地游走了一回,还是无缘地离开了。这是颇为可惜的。 在我看来,蒯因关于本体论的提法,似乎与文学本体有着某种天然的契合。他认为,任何科学家的理论学说,都具有承认或否认这样那样事物存在的某种本体论的前提。本体论问题,乃是关于“何物存在”的问题。但是,讨论本体论问题时,则需区分两种不同的问题:一个是何物实际存在的问题,另一个是,我们说何物存在的问题,前者关于“本体论的事实”,后者则是语言使用中的“本体论的许诺”问题。“本体论的许诺”,乃蒯因提出的著名方案。 这个提法已成历史,可是,我觉得,对探讨文学本体论问题,倒是颇有启发性、合宜性乃至适切性。对照卡勒的论述,我们可以看到,语言问题,即“说什么”和“如何说”的“说”,尤其“如何说”,乃卡勒着重关切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在“本体论的许诺”中,即我们“说”“何物存在”中,成为了重要的关键。是否可以说,“本体论的许诺”,就是关于“本体”,我们以“语言”说了、和“如何说”了什么。 或曰,文学乃语言的艺术;卡勒由此进一步说,文学乃语言的“突出”,文学乃语言的综合。这都没有问题。可是,它却难以从本体上,将文学与其他语言严格区分。那么,说文学乃虚构,乃审美对象,乃互文性或自反性的建构,也同样若即若离。是否可以用蒯因的方案,将文学本体论视作一种“许诺”呢? 不妨试试! 首先,文学是“人”的产物,更进一步,文学是人为的产物。她本身就是语言构造出来的。她以语言“许诺”什么,就还是以语言“兑现”什么。文学本体,就可以在“许诺”与“兑现”中寻找。 文学理论,尤其如此。理论话语“说什么”,“许诺”着文学“是”什么,我们也就可以在文学中找到什么。只不过,总是像水中捞月,在水中的月色,转眼间变幻了模样。卡勒所举出的几张理论之“网”捞到的本体之“鱼”,在我们眼中,有的活蹦乱跳,有的却似乎失去了生命。 只是文学仍在不停地“说”。文学“理论”,按卡勒的想法,也可看成一种“文学”。我想,“法国理论”似更充斥着这种来自文学的激情。那么,“理论”所说的“本体论”,不妨看作“许诺”。而不停地“写”的“文学”,似乎不在乎什么“本体”,却以自己特有的方式,贡献着“本体论的许诺”。也就是说,我们可以从“说什么”、“如何说”中,反观其中包含的“许诺”。 德里达以一种无限开放的文学观,似乎消解了文学“本体论”:“文学是一种允许人们以任何方式讲述任何事情的建制。文学的空间不仅是一种建制的虚构,而且也是一种虚构的建构,它原则上允许人们讲述一切。要讲述一切,无疑就要借助于说明把所有的人物相互聚集在一起、借助于形式化加以总结。然而要讲述一切同时也就是要逃脱禁令,在能够制定法律的一切领域解脱自己。文学的法原则上倾向于无视法或取消法,因此它允许人们在‘讲述一切’的经验中去思考法的本质。文学是一种倾向于淹没建制的建制。”恰如科学哲学中那个科学的无政府主义理论的口号“一切都行”一样,德里达更在文学中“反对方法”。不过,正如“一切都行”,必然悖谬地支持了反命题“一切都不行”一样,“讲述一切”作文学的建制,或者“允许人们以任何方式讲述任何事情”的建制,也造成了对“什么是文学”的反动。德里达倾向认为,没有任何文本可以“完全”是“文学”的:一切解释行为都依赖于哲学范畴和哲学的设想。我想,其实,这与蒯因的“本体论的许诺”隐秘地接通了:文学的书写,或显在或隐在地包含着哲学的“设想”;这种“设想”,作者未必有什么明显的意识,但是,却构成了一种许诺,构成了一种诱惑,构成了一种不绝的追寻……其中,自然包孕着关于文学本体的“许诺”。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文学的语言还是以“荒唐言”为核心,即使是“在法的门前”,法律语言所讲述的却是非法律可言的荒唐事。这种“荒唐言”,具有“任何方式”的形式,看起来“一切都行”,却指向着某种特殊方式的“许诺”:你只有如此“体认”、“理解”,它才是文学的。否则,你就不解“其中味”。在这里,“艺术就是克服困难”的名言,应当改为“艺术就是制造困难”——明明倾注了“作者痴”,可是,这团化解不了的“痴情痴意”,“不想”有人能解,因为作者分明设置了重重障碍:“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看似平淡最奇崛,看似荒唐呢?这种欲擒故纵,欲就还推,似乎乃文学语言的一种诡计;可是,也只是“一种”而已。因为文学本就不会屈服于“套路”,不追求简单的“写”与“读”。 那么,作者之“痴”(即无可“言喻”、无法“理解”之意)“是什么”,以什么形式“言”之,都成为不定的,运行、变化中的问题。似乎只能得出“文学是一种倾向于淹没建制的建制”的结论了?可是,寻求“文学本体“,岂非就是要在变动不居中寻求某种不变的东西的理性力量吗? 从“现象”反观回望本体 文学史已然给予了我们各种各样的文学,让我们目炫神移。西方文学从荷马、莎士比亚到卡夫卡,中国文学从诗经、楚辞到《红楼梦》、鲁迅,其间存在着多少变动,似乎难以一言蔽之;更不用说,尚有在“文学的边缘”的“文学”,已经或正在变为文学。那么,文学的“本体”,都有过怎样的“许诺”,又会有什么新的“许诺”呢?现在的文学“本体”“许诺”了什么?还是重复以往的“故事”?这都是探求文学本体论的应有之义。我们的理论思维似乎背负上沉重的历史和现实的包袱,或许更可怕的是,得出的结论,还会被未来的“文学”否决。 或许,这正展示了文学的魅力,就在于神奇的不确定和期待之中。从“本体”的角度看,则在于“许诺”的并非一定。例如,《离骚》似乎“许诺”了一种高尚的人格精神,却出之以奇幻的神话般的形式,两相契合,“兑现”为特殊的文学现象,令我们所抱有的期待,飞翔到无边烂漫的空际。那么,若观照神魔小说《西游记》,那个千古奇石“灵根”所孕育的石猴,走过的精神漫漫长征,却似是人类精神的天路历程。这个故事中包含的意蕴,还是要由语言呈现,要经过解读语言来领悟。先秦文学中包含的思想境界,自是与被佛教意识洗礼过的明代小说有了显著的差异。它们还属于一种东西吗?如果是,那么,文学确有“本体”在;如果否,那么文学的“本体”也就无从探求。而《西游记》的“石头”,到了《红楼梦》,成为“石头记”,又变换了意蕴,乃至“书写”的形式。“石头”的“变形记”,孙猴子与贾宝玉的精神历程,又有着怎样的关系呢? 我们都晓得,他们不同。可是,我们似乎都抓住了那块“石头”,那块“通灵”的“石头”。它不是“本体”,“本体”似在“灵”。“灵”可“通”,却难求。“本体”难成“实体”,“虚灵”的“魂”却无法捉摸,这就是“文学本体”难以探求的因由吧! 可是,我们分明可以感到那种虚灵的力量,借助语言似乎被“网”住。结构主义、解构主义从骨子里还是迷信语言,可是,却不甘放弃那个神奇的“光晕”、“韵味”。卡勒借助蒯因的一句话所演绎的“诗”,似是想说明语言的神秘力量,可是,形式的力量,却还是说不清语义的内在奥秘。“令人好奇的关于本体论的问题正是它的简单性。”即使不分行,卡勒所作的分析“这句话宣扬的是简洁。但它好像并没有实践自己所宣扬的观点,而是在含混的事物中展示了本体论令人生畏的复杂性。”还是可以成立。也就是说,内在的那个虚灵的“小妖精”,还是在作怪,难以收服,或压制到一个方方正正的框架里。蒯因所谓“存在就是作为约束变项的值”,在“文学本体”中,我们可以借来表示,那是将“本体”归结到某种约束的网络。最终,“文学本体”还是一直模糊体认的对象。 似乎没有做出“许诺”,却有丰富的“兑现”,或许,这就是文学。 不过,从“现象”反观、回望“本体”,从“文学”打中的移动“靶子”,寻求原先设定的“目标”,即并未明示的“许诺”,“本体”或许即在其中矣!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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