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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汉语史看音变过程的几种模式(2)


    4.语音渐变,词汇也渐变
    如果一个音变在语音上是渐变的,也就是在说话人不易察觉的状态下逐渐进行的,那么所有相同条件的词汇发生变化的机会应该是均等的,所以在词汇上一般来说应该是突变。不过从汉语史来看,有的音变似乎语音上渐变,词汇上也渐变。
    4.1 果撮主元音高化
    中古果摄的主要元音是a,到《中原音韵》中,细音与假摄三等一同变为ε(音变2),在车遮韵;洪音则高化为o,在歌戈韵。这里讲的是后者,如以下公式所示:
       
    元音高化是常见的音变,果摄主元音高化在汉语方言中也相当普遍,其过程在语音上应该是渐变的,比较域外汉字音和汉语方言中果摄字的读音可以看出其演变轨迹。
       
    从表3可以看出,有的方言高化的程度更甚,其中苏州高化后又发生了复化。
    文献中反映这个音变过程的材料不多。沈钟伟(2006)利用契丹小字中的汉语借词探讨了辽代北方汉语的语音特征,据他的研究,果摄的元音是,反映了在《中原音韵》之前,北方汉语中果摄主元音高化的进程已经开始。
    从词汇上来看,果摄洪音字绝大多数都发生了高化,可是“他那爸爹大阿”等少数几个字今读韵母是a,似乎是躲过了高化的音变。不过从近代的几种资料来看,这些字也都曾经发生了高化的音变。
       
    从表4可以看出,这几个字在《中原音韵》和《合韵》中凡是出现的都有高化的读音,有的字反倒是没有低元音的读法。所以这些字同样也发生了高化的音变。到了《自迩集》,情况发生了变化,低元音一读占了上风。现代汉语中就只有“阿”字还有高化的一读。
    果摄这种两读的情况可以再往前推到宋代。从宋词用韵来看,“他”已经在“家车”部(鲁国尧,1991)。前文已经提到,宋辽时代北方语音中果摄已经开始高化,所以“他”字家车部的读音是代表了低元音的形式。《中原音韵》中“他”字只有“歌戈”韵一读,说明低元音的读法很可能还不占优势。《合韵》中“他”字有两读,一在“他韵”,注“彼也”;一在“多韵”,注“非我也”。两读似有分工,是第三人称代词,是旁指代词。《自迩集》以及1933年公布的《国音常用字汇》中“他”字也都有两读,但是并没有指出用法上有区别。
    以上列举的材料表明,从果摄元音开始高化以来,有少部分字出现了高化和非高化两读的现象,其后一千多年的时间里两读互相竞争,最终低元音的形式取得了胜利。这个过程看起来很像是词汇扩散式的音变。不过这个音变在语音上既然是渐变的,很难想象在词汇上也是渐变的。而且从上面的材料来看,这些字其实全部都有高化的读法。也就是说,高化其实已经发生了。既然是语音上是渐变,而且已经发生了,就不应该有变与未变两读并存的情况。从词汇条件上同样也不能很好地解释这个现象。如果说“他”“那”因为是代词而演变滞后,那么“我”也是代词,而且使用频率更高,却也同其他果摄字一样发生了高化,况且事实上“他”“那”也是发生了高化的,并不存在所谓“滞后”。
    那么,果摄低元音的形式有没有可能是方言间的借用造成的呢?从读低元音的字来看,这种可能性比较小。首先,这里涉及的都是代词、称谓等基本词汇,不大容易借用。其次,从方言中相关词汇的使用来看也不支持借用说。以“他”字为例,据汪化云(2008),汉语方言中的第三人称代词可以分为“他”“渠”“伊”三类。从汪著中的材料来看,凡是第三人称代词用“他”的方言,果摄主元音都发生了高化,而在果摄保持低元音的闽方言中,第三人称代词多用“伊”,也有用“渠”的,并不用“他”。所以,“他”字低元音的读法不可能是借自果摄未高化的方言。这几个字当中,“爸”有可能是由于借用造成的。《集韵》“爸”字有“必驾切”一读,注“吴人呼父曰爸”。不过吴方言中果摄高化的程度普遍高于官话,而且假摄也高化,所以这个读音是否来自吴语还不能确定。
    即使是连续式的音变,在人群中应该也是以扩散的方式展开的。很难想象,某个语言团体中,所有的人都同时开始某一个音变。音变总是从一部分人开始的,然后扩散到其他人。这在一些个案研究中得到了证实(参看徐通锵、王洪君,1986)。我们假设元代果摄高化的音变在甲、乙、丙、丁四个人当中进行的过程如下:
       
    音变速度在个体中的差异也是造成异读的一种可能。设想元代大多数人果摄字的读音与丙或丁相同,而少数人与甲或乙相同,那么总体上的演变趋势是很明显的,少数人的读音会向多数人靠拢,在这个过程中,会有一些常用字比较顽固,从而形成异读。所以词汇上的条件是形成这种异读的一个必要条件,但并不是造成“例外”的直接原因。
    4.2 舌尖音颚化
    上古的舌尖音声母在介音-j-前颚化,演变为中古的章组声母,以不送气清音为例可以用下面的公式表示:
       
    与见系颚化类似,这个音变在语音上应该也是渐变的。从翻译佛经来看,后汉三国时用章组宇对译梵文的舌面音和舌尖音两组(俞敏,1984/1999),说明章组声母的音值介于二者之间,而晋代以后章组声母就基本上只对译梵文的舌面音(刘广和,1991、2001)。译音上的变化正反映了这个音变是一个渐变的过程。
    这个音变似乎也有例外。据王力(1958),中古出现的结构助词“底”(即“的”)来自上古的“之”,中古出现的人称代词“你”来自上古的“尔”。“底”和“你”的声母都没有颚化,可是“之”和“尔”的声母是颚化的,说明颚化也是发生了的,并没有“滞后”。颚化与不颚化两种形式并存,在词汇上也出现了渐变,与音变5是同一种类型,只是由于读音上的分歧,两种形式被认为是不同的词了。
    5.语音突变,词汇也突变
    如果音变在语音上是突变,同时在词汇上也是突变,就意味着符合某个语音条件的词汇一下子全部都改变了读音。这似乎是不可能的。然而在汉语史中确实有这样的例子。
    5.1 闭口韵消失
    中古的-m韵尾在《中原音韵》中除了声母为唇音的已经变为-n外,其他条件下还都保留着,到《合韵》中则全部变为-n。这个音变可以用下面公式表示:
       
    由m到n的演变基本上不可能存在中间状态,所以这个音变在语音上不是渐变,而是突变。从词汇上来看,所有-m尾字全部都变成了-n尾,没有例外。那么,这一音变是不是已经完成的词汇扩散呢?万献初(2012)考察了上百种近代韵书中-m尾的消变情况。从他的材料来看,-m尾或者独立,或者不独立,并没有发现-m尾字在哪部韵书中有-m/-n两读的现象或者是无条件地分为-m和-n两类的现象(12)。近代的材料应该说不能算少,却没有流露出这一音变在词汇上有渐变的迹象,说明这一音变在词汇上也是突变的。
    语音和词汇都突变的音变过程是如何实现的呢?梁敏(1987)的调查显示,在有的壮语方言中复辅音的简化在两代人之间就发生了。比如:(稻秧)和(假的)在老一代的语言中对立,而在年轻一代的语言中就不再对立了,全部是。而且不经提示,说这种语言的人并没有察觉两代人的发音有所不同。这就表明,在语言习得过程中,上一代语言中存在的某些对立有可能会被放弃。汉语闭口韵的消失很可能是同样的过程。明清两代韵书中对闭口韵的不同处理,除了有的韵书有意存古或者带有方言性质以外,也表明闭口韵的演变在不同的人群中是不同步的。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唐代胡曾《戏妻族语不正》诗:“呼十却为石,唤针将作真。忽然云雨至,总道是天因(阴)。”《中原音韵·正语作词起例》有“针有真、金有斤、贪有滩、南有难、兼有坚、纤有先”等辨别字音的例子。说明在有的方言中-m尾和-n尾很早就混同了(13)。明清以后,北京话的地位逐渐上升,成为学习与模仿的对象,在这个过程,方言中-m和-n不分的现象就可能会被带到北京话中,正如现在有的方言区的人说普通话时不能区分卷舌音和平舌音一样。后来这种发音的势力不断扩大,逐渐取代了原来的发音。因为这一音变是由于学习者的偏误造成的,这些学习者无法区分-m和-n(或者只在听话时能区分,在说话时不能区分),所以在词汇上出现的几率是均等的,也就是词汇上突变。
    当然,以上两种假设也不排除同时存在的可能。
    闭口韵的消失还同语音系统自身的调整有关。马学良(2003:38-39)已经指出,汉语中鼻音韵尾同塞音韵尾之间普遍存在依存关系。中古汉语的-m、-n、-和-p、-t、-k整齐相配,元代以后,由于入声韵尾的变化,这个格局已经打破了,这是造成-m尾并入-n尾的内部原因。语音的系统性是语言经济性的表现,系统性强便于记忆和学习。语音的系统性对语音变化的影响正是在学习者(包括母语的习得者和外来的学习者)的学习过程中得以实现的。
    5.2 齐齿呼韵母归并
    中古开口二等牙喉音字到《中原音韵》中产生了i介音,但是在山、咸、效摄中仍然与三四等字对立:间kian≠肩kiεn;监kiam≠兼kiεm;交kiau≠骄kiεu。二等字的元音是a,三四等字元音是ε。到《合韵》中,两类韵母就合流了。这个音变可以用下面的公式表达:
       
    这个公式是从音位的角度说的。从音值来看,两个韵母的演变方向很可能不同。从《自迩集》和现代北京话来看,是ian变iεn,iεu变iau。
    这个音变在语音上存在渐变的可能性,可是从音变的两个方向来看,更可能是突变的。因为由ian到iεn的音变比较自然,是主元音受介音影响的变化,可是由iεu到iau的变化却是相反的方向,并不自然。这就说明这一音变的动力不是来自发音方便的需要,而是另有原因。《中原音韵》四呼格局的雏形已经形成,到明代y韵母的形成标志着四呼格局的确立。这一格局对北京话韵母系统的发展形成了很大的影响,凡是四呼不整齐的韵母类型都有逐渐向整齐化演变的趋势。下表是山、咸、效摄韵母在《中原音韵》中的情况:
       
    可以看出,这一时期四呼的分布很不整齐。到了《合韵》,齐齿呼和合口呼韵母分别归并,已经和现代北京话一样,四呼的分布整齐多了。其中由uon合并到uan的演变同样也是一个语音、词汇都突变的过程。如下表所示:
       
    可见,同音变7一样,音变8也与音系的调整有着密切的关系。具体的实现过程同样可能是内部的习得者放弃对立,也可能是外来的学习者的偏误,或者兼而有之。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