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田耳 我从不否认,自己有着浓厚武侠情结,记忆中最好的阅读感受,仍是小学、初中那会看了《射雕英雄传》。家中那一套,是江苏广陵古籍出版社出版,印制粗劣。外公和父亲依次看过,喝酒时有过交流,评价里面人物,我侧耳一听,那小说似乎很吸引人。外公还将这书藏起来,我就更乐意偷偷拿到手。花半月时间看完,之后整整有一两月,我神思恍惚,回不到现实,十几岁的年纪,内心突然塞满莫名的忧伤。头脑中满是仗剑天涯的画面,现实中的家庭学校便像是牢狱困住了我。也许,在家长看来,这妥妥地便是遭受了“毒害”。 现在,好书似乎层出不穷,阅读却变得不痛不痒,再难找到一本书一翻开就停不下来。一想,也不奇怪,现在乐于把任何事情条分缕析,大多数人的生活都像上了发条,每天的日常在齿轮啮合的响声中行进;我们都已失去应有的懵懂,失去了对故事起码的信赖,那么阅读又如何蛊惑人心?今昔对比,当年武侠小说给予我的阅读快感,简直好比吸毒。 初中时候我想写小说,说干就干,一起笔便写武侠。当时,我把这认作是文学的正宗。花一年时间,纸上潦草地写下二三十万字。父亲认识一家文学杂志的主编,把我写的武侠寄过去,假期得见回乡探亲的主编本人。见我还是小孩,主编说是有基础,但不能这么写,武侠小说现在杂志不给发表。要怎么写哩?他送我几本杂志自己去看。我把杂志一看,这才意识到到,武侠小说在文学界里早已沦为旁门左道。而且,武侠看了若干年,《射雕英雄传》所具有的吸毒一般的快感,也已找寻不到。我转而阅读文学杂志里的小说,风格各异,一时感受到天宽地阔。此后将武侠小说扔开,专挑纯文学小说阅读,甚至读起了大厚本外国小说,有些小说名头甚大,翻了一遍仍然一头雾水,但又分明感受到“高级”。 十年前,我又重新关注武侠,但这次是为收藏黑书。起初是孔网拍卖上不经意看到。这些非法出版物,小学初中时在街头巷尾租书摊铺上随时得见,大都翻至现在已不可想象的破烂。网拍上重逢,全新的品相,便让八十年代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那一夜我凭眼缘拍了几套,不久拿到书,看到实物,粗糙却又是全新品相,这种混搭,恰好是我青少年时代入纹入理的生活质地。此后一发不可收拾,数年淘获近千套武侠黑书,大都是孔网上同一种书最好的品相。有朋友看了以后,想拿到他的酒店里布展,有望成为网红打卡点。咨询了图书管理部门,回复这些非法出版物追诉期没有限定,不管过去多少年头,仍不能展出。 这几年,我从事写作教学,教研一的学生怎么讲故事。为让学生尽快掌握讲故事的基本技能,我要挑选一些素材,供他们随堂发挥。素材的挑选也是信马由缰,无边阔大的网络,我凭着经验挑剔一些材料,稍加整理便是故事写作的素材,每次作业开列三五个,由他们挑其中某一个自行发挥。某天在查找黑书资料时,得到这么一条资料,说军情局正牌特务某人,也写武侠补贴家用,取用笔名高皋。署名高皋的黑书,我藏了大概有三种:《红绫劫》、《凶车暴客》和《无情浪子》。这条资料让我忽来好奇,书柜里找出来,想看看特务写的小说有何不同。翻了以后,手头这几部高皋作品风格差别很大,基本看得出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黑书往往如此,你扒我窃,粗制滥造,谁也搞不清每本书真正的作者。 我把这则消息也作为素材,混迹于其它数条素材之中,供学生选择发挥,结果全班二十余人,只一位姓马的男生选取了这一素材,显然在学生看来此素材是最不适合发挥的。也难怪,武侠小说或者特务生涯,都难以接通九五后的日常生活。 从事写作,平时总要不断积累素材,存进文档,也放入脑际。以我经验,这些素材好比不同的化学试剂,两两相遇,或者一个素材与自身一段经历互相渗入,如果在头脑中发生化学反应一般的变化,那么,总能生成适合写小说的故事。至少,对于我本人,这种“化学反应”屡试不爽,我编撰的诸多故事,都是倚赖这一途径稳定地获取。 特务高皋作为一个素材存入我脑中,起初并不十分看好,这终归有些冷僻,没想它自带强劲的生长力。往后我一淘黑书,一岔神便去揣测:这个特务竟然也写武侠,仅仅是爱好?难道特务收入捉襟见肘也要干私活补贴家用?一旦有了抑止不住的揣测,我自知,这是进入了构思的程序。不久,我又进一步明确:或许,在一部小说中,写武侠小说的特务可将我这些年得来的与黑书相关的知识悉数勾连起来。想到此处心头一烫:作为一个写小说的,藏书之余还能把相关经历用于作品,简直搂草打兔一举两得……而且,可为自身病态般的淘书癖找到自我开释的理由。 既然找准方向,这个素材强劲的生长力进一步展现,我知道,往下编撰故事早晚能够自圆其说,只是不知最终成色高低。正好,某一晚,某个黑书藏家的微信群展开讨论:到底哪一部书可以当成“黑书第一缺”。这话题引人兴致,又难有定论,一时各位大佬争执不下,纷纷放狠招,竞相晒出平时秘不示人的缺本。作为旁观者,我自是大呼过瘾,那些缺本的封面图挂出来,有许多我手头书目中未曾收录,甚至从未见过。一边旁观,一边两手不闲,立刻马上赶紧在旧书网上搜书名,下单付款……这要跟群里别的旁观者比手速。当天淘获颇丰,群里的讨论结束后,我又突然想:若在小说里,黑书第一缺正好是特务高皋的作品,那背后会埋藏怎样的隐情?往下一捋,港台小说的衰败与八十年代大陆黑书疯狂的印制传播,时序上大体是前后衔接。 这故事构想个大概,开笔写作时,因有这几年大量黑书知识加持,保证了诸多细节的扎实,这个小说推进速度比我想象中顺畅。某种意义上,我也是向当年写武侠的作家们致敬,给曾经试笔写过武侠遭受了挫折的自己以些须安慰,武侠小说写作必有的速度感(按期、定量地交稿),我也在《秘要》写作的过程中意外地感受到。不知怎地,我总以为当年港台写武侠小说的作家是最有幸福感的一帮作家,他们在小说最为繁盛的时期,写作读者数量最多的小说类型;写作目的也是极为单纯:写好故事,赚够钱。迄今,我能想象的写作最好的回报,便是跟当年武侠薄册最新一期出炉(港台武侠作家写小说,大都每周出一薄册,三四万字),读者在出版社门口排队购买,等待阅读。 到八十年代,大陆作家纷纷写起武侠,只可惜武侠小说整体的情势,已是“开到荼靡花事了”。许多事情,过了这村没有这个店,当年也有人号称“大陆金庸”、“大陆古龙”,现在哪还有人记下来。当时大陆作家的武侠我也读过一些,总体感觉,他们仍有显见的家国情怀,总要给武侠小说输入一些意义。此外,那年头改革开放肇始,以前漫长的运动时期让作家们缺乏起码的娱乐态度,有的强自有趣,反倒进一步暴露了无趣。直到现在,我们总要给写作这样那样的附加意义——我并不怀疑“意义”,却对“附加”一直抱有警惕。 我已写有四五部长篇,眼前这一部,应是离自身经历最远的一部,没有体验,最大程度地借助了虚构。一直以来,我痛恨自己写作有些笨拙,在这一部小说里,找到小小的放飞之感,不管这部小说完成度如何,我借助它进一步窥看得见写作世界的天宽地阔。我甘心做一个写作的匠人,在海量信息中爬梳出现时完全意想不到的写作素材,通过具体的写作融入一个个陌生的世界。我确乎不能把控别人的阅读体会,但我能保证自己在创作过程中,脚底忽然一打滑,得以进入字里行间隐藏的那个世界,暗呼过瘾。沈从文说过:我怎么创造故事,故事怎么创造我。随着年龄增长,我确乎有了越来越多的不相信,但这句话,我从来笃信不疑,它几乎就是我写作二十余年仍旧乐此不疲的“秘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