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当帝国的吐蕃崩解,对外扩张的征战消歇,佛教复兴的火把从下路的甘青、上路的阿里相向而来,西藏社会开始转型:从武力称雄转向佛祖在上,舞动的经幡取代了飞扬的战旗。到正式纳入元朝政府治下,藏传佛教已经覆被了雪域大地。这一时期直到后来,大量的佛学专著问世,就连文史体例,也或多或少地涂布了宗教的色彩。这是由于执笔者多为佛门中人,或有贵族世家为文者,通常也是居士身份的缘故。这样的古典通常难以走向大众阅读层面,但若有,必定奇异,这其中首推《汉藏史集·贤者喜乐瞻部洲明鉴》。 这部文史哲合璧之作,是一个名叫达仓宗巴·班觉桑布的学者于1434年前后写就,由陈庆英先生于1980年代汉译出版。借助此前来源不同的史料,书中简述了"瞻部洲"各地王统世系,其中汉地王统从周朝写起,另有印度、于阗、木雅王统,主写吐蕃王统;精神文化涉及佛法源流、教派传承及藏医学史,物质文化涉及茶叶和碗如何来自汉地。与汉文史籍不一样,它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史书,半是神话、半为史实,是其特质;时间越靠前,神话色彩越浓,有史以来的故事,也显见民间传说经过文人加工的痕迹。例如唐太宗七试请婚使,禄东赞胜出的故事;例如文成公主上观天象、下辨地理,得出吐蕃乃一魔女仰卧形状的结论,遂建寺以镇之。早在十多年前,当我开始关注茶马古道、采写《藏东红山脉》时,就从中引用了茶叶被发现的过程、茶碗识别的学问,以及茶和碗实用功能之上的精神属性;引用了元世祖忽必烈(藏语称其为薛禅皇帝)派员赴萨迦时,绘声绘色的传神一笔:"使我听到人们传诵强悍之吐蕃已入于我薛禅皇帝忽必烈治下,大臣答失蛮已到萨迦的消息。"《风化成典》从中撷取的尤多,吐蕃七良臣、桑哥的故事、宋朝末代皇帝赵显的结局、皇帝的金面等等吉光片羽,均为拙著出彩的装饰。 不一样,奇异感。惊奇于故事本身,更从中学习作者从心态到行文的谦和厚道。同时不由得想到,所谓历史,难道仅仅是由一系列缺乏体温的事实构成的?对于大众来说,准确程度真就那么重要吗?相关态度和情感,包括传说和想象,是否应当作为历史的一部分,同构了过往的景象。不排除一种可能:也许历史它自己无意于严肃,也许它更想让后人感觉亲近。 集中使用了藏文史料的《西藏通史·松石宝串》,本为西藏社科院恰白先生等以藏文原创的汉译本。在我看来,这是一部融会贯通西藏历史的教材读本,已难辨《风化成典》此书的哪一些来自彼书的哪一些,说是亦步亦趋地跟从追随,并不夸张,那本来就是历史的轨迹、前赴后继的人物故事。值得一说的是,有些资料来源偏僻,难得一见。试举一例:吐蕃王室后裔流落边隅,在喜马拉雅山下建起贡塘小王朝,本属一历史地理名词,前些年才被考古学家确认了王城遗址,就因一部《贡塘赞普世系》的打开,存续了几百年的小王国忽然生动起来。在这个关于萨迦小女子的故事中,作为兄长的帝师八思巴虽是配角,却罕见地表现出任何汉文藏文史籍中都不曾表露过的一面,就是说,不是以往一味的高高在上,而是人间烟火中的生动活泼--这故事经由"松石宝串"的传递,进而"风化成典"。 所以说,假如没有这部巨著的先行问世,我是否还有勇气、有能力涉笔藏史,还是一个很大的疑问。学习和转述的过程中,想通了一个问题,多了一份认知心得:历来的文化传播,不同群体之间的交流,很可能就像这样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从一本书到另一本书,就像这样辗转而来。 三 现在该说到对于汉文史料的借助了。西藏高原与黄河流域、西南山地之间,史前文化的交流远早于历史记载,但在古代中国,从夏商周到春秋战国,风云激荡,逐鹿中原,似乎未见大高原的消息。直到秦汉之际,与雅隆部落迎来前吐蕃第一代王--聂赤赞普的时间相对应,《中国历史地图集》才在今天西藏的位置标出"羌"与"发羌";随后是中华各民族朝气蓬勃的初兴时段,"唐"与"吐蕃"几乎同时出现,对于雪域藏地的记载骤增,从此不绝于史。就如天下大乱的宋代,也不乏萃集了吐蕃往事的《资治通鉴》《册府元龟》问世。这里特别需要说明的是其珍贵之处:成书所凭借的诸多唐书,后来大部亡佚。 相关记载散布于浩如烟海的汉文史籍里,如何打捞?多亏有前辈藏学家辛勤拣选整理,几十年间出版有《全唐文全唐诗吐蕃史料》《通鉴吐蕃史料》《册府元龟吐蕃史料》,以及四卷本的《藏族史料集》,三卷本的《明实录藏族史料》和十卷本的《清实录藏族史料》等等,成为了解和研究西藏历史的案头必备。 前文提到面对藏文史料时感觉不一样,皆因作者本人成长于汉文化,潜移默化中形成思维定式,以此为坐标,方才有惊奇。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两相比较,各有特点:那边厢是灵动飞扬,这边厢是正襟危坐,对于普罗大众,力求客观的纪实传统严肃有余,趣味性不足--这样的比较并无褒贬之意,差异成就距离之美,尽可以"各美其美"。但是说来惭愧,汉文典籍中如此丰厚的资源,写作中却未能善加利用--正因是母语,可以信手拈来,反而少下了工夫,通常只是为了印证某事才去查找。待到书稿完成了,往往随手一翻就见可用的资料,徒增遗憾罢了。类似的情况还有以往的积累,也常常被忽略,这道理如同灯下黑,如同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 对于当代藏学研究成果的借鉴也是显而易见的。考古发掘充填了西藏地区史前史的空白;文献学的进展补充了作为信史的不足;《藏族简史》和《西藏佛教史略》,推而广之,连同《中国大历史》《万古江河》,这类作品提供了宏观观照;断代史及各领域的专著论文则是对于各局部的照亮。从各领域研究成果中获取的,不仅有合适的素材,学者们的分析和观点也使我获益良多。相关藏学著述及其作者并不陌生,从有所了解到非常熟悉,乃至随时随地可以请教探讨,是个人独具的优势之一。有时就想,一本书的写作凝聚的是群体的智力成果,多少人、多少年的努力,才能真正成就一部作品。 说到素材的选用标准,在顾及重要人物、事件以维系历史脉络之外,并不讳言"猎奇"。历史中的逸闻趣事,我们都喜欢。以汉语的美妙对应藏史的精彩,则是对自己的基本要求。 另外的借鉴和启发还有许多,在此只打算提到其中一点。众所周知,当初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未曾料到引爆了文学艺术的反应堆,这一超越人类常识经验的理论被喜出望外地拿了来,科幻、玄幻、魔幻、穿越,时空隧道、时间机器、平行世界、异度空间,晚近再加一个蝴蝶效应,风行一时。分明经不起推敲,却也别开生面,引人无限遐想。而所有的想象基于一个假定:曾经的一切一直就在那里,包括尚未发生的,尽皆被存储,只要条件具备,你可以去往任一点。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