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最近二三十年以来,传记小说悄然兴起,成为当代英语小说创作的一个新潮流。传记小说运用小说技巧与表现手法讲述真人真事,兼具传记与小说双重特色。传记小说从兴起到日趋繁荣,现已形成一定的创作规模,一些作品不仅登上了欧美畅销书榜单,还获得了国际著名文学大奖。当代英语传记小说经历了从“传记小说”到“传记虚构”的发展演变,呈现出多样化的类型特征,展现出蓬勃的生命力。传记小说是一种填充史实裂隙的马赛克艺术,沟通了历史与当代,为评价解读历史人物的生平提供了另一种方式,具有重要的文学价值和一定的学术史料价值。 关 键 词:传记小说 英语小说 兴起 类型 特色 价值 一、传记小说的定义 最近二三十年以来,传记小说(biographical novel/fiction)在英语文坛悄然兴起。“在从20世纪转向21世纪之际,传记小说成了最为流行、最受欢迎的文类之一”①。传记小说是传记与小说联姻的产物,实现了在同一小说文本中不同文类、风格的跨界混搭。 目前,传记小说家、研究者纷纷试图定义传记小说,代表性的定义有:“传记小说是真实、有案可查的故事,讲述一个人跨越多年的人生旅程,把生平的原始素材转化成一种快乐而纯粹的真正的艺术形式”②;“以真人真事为想象性探索题材,利用小说技巧来展现主观/主体性,而非客观的、基于证据的传记话语”③;“传记小说是对历史人物生平的小说化再现,通过创造事件和人物来衬托这个人物”④。“传记小说”这个概念已经被收入一些网络上的文学词典、工具书、百科全书。《作家百科全书》(Writer's Encyclopedia)给传记小说下了定义,名为“作家文摘大学”(Writer's Digest University)的网站如是转载:“作家运用洞察力与想象力,把历史文献上记载的生平故事写成的小说。这种小说将传记研究与历史事实等元素纳入小说框架中,同时加入对话、戏剧性场面及气氛。传记小说与历史小说相似,只有一点不同:历史小说中的人物有可能是杜撰虚构的,并将其置于真实的背景之中;而传记小说中的人物都是真实存在的。”⑤“文学门户”(Literary Portal)网站这样定义:“传记小说是小说的分支,以虚构的且通常令人愉悦的方式,讲述某人生平的故事。这类小说聚焦于某人一生中的一些经历及遇到的人。为了使其具有小说的形态,(作品)详细描写曾经发生的事件,有时还会做些加工润色;有时会根据需要,改变一些人名与事件。”⑥维基百科也给出了定义,“传记小说是小说的分支,想象性地讲述一位当代或历史人物的生平。这种小说主要描述某人一生中的各种经历,遇到的人以及发生的事情。与其他传记性虚构(biographical fiction)形式一样,为了满足小说这种虚构文类的需要,常常会修饰或重新虚构一些细节。这些经过再想象的传记有时被称为“半传记小说”(semibiographical novels),以此凸显作品的相关史实性,以区别于其他传记小说”⑦。 从维基百科的定义来看,“传记小说”(biographical novel)与“传记虚构”(biographical fiction)的涵义并不完全相同,后者的涵义更广:既包括“传记小说”,还包括传记电影(biopic)。同时,“传记虚构”中传记事实与虚构的关系更为多样化:有些只写历史人物,有些则以过去和现在两条平行线索展开。此外,对于作者而言,“传记虚构”比“传记小说”有更大的自由发挥空间:虽然人物是真实的,不过作者可以赋予他们事实上并不具备的一些品质,甚至可以不顾已有的传记史实重新为历史人物立传。综上所述,“传记小说”概念可以分为广义与狭义两种,与此对应的英文表述分别为“biographical fiction”(bio-fiction)与“biographical novel”(bio-novel)。 二、传记小说的兴起 英语传记小说经历了萌芽、诞生发展及走向繁荣三个主要阶段。 19世纪末20世纪初是传记小说的萌芽期。一方面,小说开始出现了明显的传记化趋势。这时期小说的内容大致取材于一些历史名人的生平,不过一般并不会在小说中明确指出或点明。比如梅瑞迪斯(George Meredith,1828-1909)的《十字路口的戴安娜》(Diana of the Crossways,1885)取材于维多利亚时期的女权主义者卡洛琳·诺顿的故事;毛姆(Somerset Maugham,1874-1965)的《月亮与六便士》(The Moon and Sixpence,1919)取材于法国后印象派画家、雕塑家高更的生平。另一方面,20世纪初的传记创作实验促进了传记与小说的跨界融合。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1882-1941)的《友谊长廊》(Friendships Gallery,1907)⑧和《奥兰多》(Orlando:A Biography,1928)分别以真实人物维奥莱特·迪金森、薇塔·萨克维尔·韦斯特为人物原型,不仅模糊了真实与虚构的界线,甚至打破了传记与小说的文类藩篱。在写作方式上,两部作品展现出明显的实验性:“《奥兰多》突破传主年龄、性别的限制,追随其四百年间的传奇经历,在轻松幽默的表面下以滑稽模仿的形式重新审视英国文学史;而《友谊长廊》则对传主维奥莱特的身世进行神话般的再现。”⑨伍尔夫的这两部作品运用小说技巧对真实人物和事件进行想象性描述和渲染,生动地再现了传主的个性特征。 20世纪30至80年代是英语传记小说的诞生发展期。美国作家欧文·斯通(Irving Stone,1903-1989)被誉为美国传记小说先驱。他创作了《梵高传——对生活的渴求》(Lust for Life,1934)、《马背上的水手:杰克·伦敦传》(Jack London:Sailor on Horseback,1938)、《狂喜与痛苦》(The Agony and the Ecstasy,1965)等传记小说名作,奠定了他在英美文学界“传记小说之父”的地位。斯通指出:“一切最好的情节都蕴含于人性之中,人性永远丰富多彩、富有启迪作用,传记小说就建立在这样的信念之上。传记小说致力于记录这样的真实,因为人物就是情节,塑造人物就是展开情节,成功塑造人物就是解决之道。”⑩在英国小说史上,安东尼·伯吉斯(Anthony Burgess,1917-1993)创作的《唯一的太阳》(Nothing Like the Sun,1964)被视为“英国传记小说重要的早期样本”(11)。 自20世纪80年代末以来,英语传记小说创作再次悄然升温,到21世纪初达到一个新的创作高峰。传记小说在英语文坛独树一帜,已然成为英语小说创作的新潮流。新世纪以来的传记小说,无论是作品的数量还是影响力,都远远超过20世纪30年代。本文认为目前正值英语传记小说的繁荣期,主要表现为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传记小说获得了英美等国家的重要文学大奖。1999年是英语传记小说发展历史上重要的一年,有两部代表作脱颖而出:迈克尔·坎宁安(Michael Cunningham,1952-)的《时时刻刻》(The Hours,1999)和罗素·班克斯(Russell Banks,1940-)的《裂云者》(Cloudsplitter)。这两部传记小说作品获得美国普利策奖提名。《时时刻刻》最终斩获普利策小说奖。英国作家希拉里·曼特尔(Hilary Mantel,1952-)以奥利弗·克伦威尔(Oliver Cromwell,1599-1658)为主人公的系列传记小说《狼厅》(Wolf Hall,2009)及续集《提堂》(Bring Up the Bodies,2012)先后斩获2009年与2012年英国曼布克文学大奖。值得指出的是,传记小说在非英语国家也获得了文学大奖。2014年,法国女作家莉迪·萨尔维尔(Lydie Salvayre,1948-)凭借传记小说《不要哭泣》(12)(Pas Pleurer,2014)斩获该年度法国龚古尔文学奖。 其次,传记小说成为畅销书,长期高踞畅销书榜首。2007年,南希·霍兰(Nancy Drew Horan)的传记小说《爱上赖特》(Loving Frank,2007)由兰登书屋出版后引起轰动,高踞欧美各大畅销书榜首。后来,该书获得专门奖励以美国历史为书写主题的“库柏虚构历史小说奖”(James Fenimore Cooper Prize for Best Historical Fiction)最高奖,因而成为各个读书会热烈讨论的话题。2011年2月,保拉·麦克莱恩(Paula McLain,1965-)的传记小说《我是海明威的巴黎妻子》(The Paris Wife)在美国出版后就荣登《纽约时报》畅销书榜,成为美国独立书商协会畅销榜冠军并被评为亚马逊网站2011年最佳图书。迄今为止,该书已在三十五个国家(地区)相继出版,仅在美国的销量就已超过百万册。同时,在法国、德国、波兰、意大利、西班牙、罗马尼亚等非英语国家,传记小说也十分流行,具有鲜明的国际性特征。 最后,当代出版的英语传记小说的数量也已颇具规模:“在最近二十年中,已出版的传记小说有几百部之多。”(13)在这些作品中,以作家、艺术家为主要描述对象的文人传记小说(literary biographical novel)异军突起,出现了一个值得思考玩味的现象:描写某位作家的多部传记小说不约而同地扎堆出版。比如,“戴维·洛奇(David Lodge)声称2004年为‘詹姆斯年’,安德森(Kirsten Anderson)则认为2008年当属‘狄更斯年’,按照这个逻辑,2013年毫无悬念地无愧为‘菲茨杰拉尔德年’”(14)。综上所述,“我们可以放心地说,传记小说已经成为当今主流文学形式之一”(15)。 促成当代传记小说兴起的因素很多。首先,解构主义、新历史主义等批评理论反思文本的历史性与历史的文本性,模糊了真实与虚构的界限,为传记小说的兴起扫清了理论障碍(16),“文学与现实的界线被打破后,小说也在与其他文类和叙事体裁的融合过程中衍化了”(17)。其次,传记小说的兴起顺应了当代英美小说的发展趋势。“21世纪英国小说试图实现不同文类之间的越界与融合。其中,最明显的莫过于‘虚构’类与‘非虚构’类文学之间的跨越,譬如横跨小说与传记两大文类的文本书写”(18)。再次,传记小说的兴起缘于作家的创作选择。由于怀疑传统的虚构文学符号(19),“当代小说家极力避免任意炮制文学符号的嫌疑,因此他们以历史真实人物为写作对象”(20)。最后,传记小说的兴起与时下英美盛行的名人文化不无关系。传记小说迎合满足了大众对于古今社会名流生平轶事、尤其是私生活的好奇心,拥有广大的读者群体。 三、传记小说的类型 传记小说主要依靠“传记素”(21)(biographèmes)获得人物生平故事的真实感。 “就事实与虚构的关系而言,尽管每位作家为自己设定了不同标准,不过传记小说并不试图掩盖其混杂本质。有些严格遵从历史记录,另外一些则任意杜撰,有时甚至到了歪曲史实的程度。”(22)对于传记小说家而言,他们运用事实与虚构的原则和方式大有不同,由此创作出不同类型的传记小说。如果以小说中“传记素”的多寡作为分类标准,当代英语传记小说主要有如下几种类型: 其一,史实中穿插或者嵌入有限虚构内容的传记小说。这类小说以事实为基础,嵌入想象的对话及心理活动,表现人物的所思、所感等主观性。欧文·斯通曾承诺他的传记小说完全真实可信,“我的传记小说中,百分之九十八的内容基于史实证据”(23)。斯通在保证第一手资料详实可靠的基础上,以有限的虚构补充史料的缺陷,丰满人物形象,但虚构不能有悖于常理或超越史实。斯通坦言,“除了在技术上大胆采取的措施以外,本书的内容完全是真实的”。这里的“技术上的措施”主要指“对话不得不是虚构的,必要时也有纯小说的夸张……有一两个地方,我也描写过一段尽管无据可查,然而我相信有可能发生的小插曲……还省略了整个故事中几处不重要的零碎片段”(24)。就再现史实而言,这类传记小说完全可以媲美严肃传记。当代英语作家中,戴维·洛奇、南非小说家加尔格特(Damon Galgut,1963-)等人的传记小说属于这一类。 其二,虚构故事环境/情节的传记小说。这类小说中的人物是史上真实存在的,不过他们被小说作者想象性地置于从未经历的环境中,或者被安排与事实上从未谋面的历史人物相逢。《羊圈中的狮群》(Lions at Lamb House,2007)中有这样的情节:为了诊治亨利·詹姆斯的抑郁症,身为心理学家的哥哥威廉·詹姆斯安排他与著名心理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见面问诊。事实上,这一情节并无任何文献史料记载,完全出于小说作者埃德温·约德(Edwin Yoder)的想象。英国小说家马尔科姆·布拉德伯里(Malcolm Bradbury,1932-2000)在《隐修宫》(To the Hermitage,2000)的序言中承认:“我也冒了风险,让一生中从未谋面的人们相见,不过他们确实应该相见。我还改变了他们的人生与事业,赋予他们新气质,新机遇,新爱情。”(25)此外,《奥斯卡·王尔德最后的遗嘱》(1982)、《查特顿》(1987)、《弥尔顿在美国》(1996)、《伦敦的羔羊》(The Lambs of London,2004)等传记小说的主人公也被置于虚构的历史情境之中。 其三,变形、虚化历史人物,给历史人物另起一个虚构名字的传记小说。盖纳·阿诺德(Gaynor Arnold)的《蓝裙姑娘》(Girl in a Blue Dress,2007)有一个副标题——“一部关于查尔斯·狄更斯生平与婚姻的小说”。小说源于英国大作家查尔斯·狄更斯的婚姻。女演员内莉·特楠的出现,终结了狄更斯与妻子凯瑟琳的婚姻。不过小说人物并未冠名查尔斯·狄更斯,而是另外命名为“吉布森夫妇”。在这部小说中,历史人物“狄更斯夫妇”与虚构人物“吉布森夫妇”的关系十分微妙,凸显了传记小说虚构与写实之间的“张力”。戴维·洛奇评论指出, 在这本小说中,阿尔弗雷德·吉布森既是又不是狄更斯。多萝西娅既是又不是凯瑟琳。我们阅读这部小说时,仿佛使用的是双重视觉;如果故事中有什么似乎不大可能是真实的,或者与我们对狄更斯或凯瑟琳的知识不符,我们就把其归因于他们的虚构化身。做得不错,但该手法要求,读者的假设和期望不断重新调整,这会削弱读者浸入历史人物的主观性幻觉。(26) 其四,真人真事与虚构人物/事件融合的传记小说。布鲁斯·达菲(Bruce Duffy)的《如我所发现的世界》(The World As I Found It,1987)是这类传记小说的早期代表。这部小说颇受读者欢迎,似乎成了创作榜样。比如南茜·霍兰的畅销小说《爱上赖特》取材于一桩曾经轰动欧美上流社会的著名婚外情丑闻(27)。小说按语写道:拋开叙述中众所周知的真实人物、事件、场所,其他人名、角色、地点以及事件都是作者想象的产物,或是虚构性的使用。杰伊·帕里尼(Jay Parini,1948-)在《最后一站》(The Last Station,1990)后记中提醒读者:“在本书中,托尔斯泰的讲话大都是引用他的原话,偶尔也有我根据间接记录的对话内容创作出的语句。而对于其他人,我都是尽情地发挥,想象他们可能或者应该说些什么。”(28) 从另一个角度而言,上述传记小说的分类反映了传记小说的演化趋势:从早期狭义的传记小说(bio-novel)到当代广义的传记虚构(bio-fiction)的转变。小说家对“史实”的运用和想象越来越灵活多样,增加了传记小说的想象维度,扩大了当代传记小说的表现空间。 四、传记小说的特色 传记小说是传记、小说与学术研究的混合体。传记小说是混合了事实与虚构的生平写作,也是关于前辈作家作品的续篇、改编、分册、拼贴、模仿或者评论。一些传记小说的标题便端倪可察。《时时刻刻》(The Hours)是伍尔夫创作小说《达洛维夫人》(Mrs.Dalloway,1925)期间选用的书名。迈克尔·坎宁安的传记小说《时时刻刻》标题重新启用了这个名称,其小说可以看作是坎宁安对《达洛维夫人》的仿写或改编;南非小说家加尔格特的关于福斯特(E.M.Forster,1879-1970)的传记小说《北极夏日》(Arctic Summer,2014)的标题与小说主人公福斯特1909年一部未完成的小说同名,意指“有时间做事情的漫长而寒冷的日子”(29)。因此,这部作品相当于对福斯特小说的续写、重写。科尔姆·托宾(Colm Tóibín)的传记小说《大师》(The Master,2004)与传记家利昂·埃德尔(Leon Edel,1907-1997)编著的五卷本《亨利·詹姆斯传》的最后一卷《大师》(The Master 1901-1916)同名。托宾在访谈中坦言他原本计划创作一部关于亨利·詹姆斯的散文集,不过最终却写成一部小说。(30) 传记小说是一种填充史实裂隙的马赛克艺术。“传记小说是关于历史的想象。”(31)“传主有案可稽的史实,如同一颗颗坚硬的小石子,无法改变其形状,传记作者需要设计一种结构把这些小石子完美地嵌入其中,并以合理的想象和推断填充石子之间的罅隙,从而完成一件马赛克式的艺术品。”(32)“传记小说是一种填充历史记录空白的半虚构作品。过去未经报道的对话、瞬时的情感、私密的个人细节是这一文学形式的重要内容。”(33)在具体的写作层面,“非虚构的传记小说是在对原始性资料研究的基础上,以某个伟大人物为主角展开情节、叙述故事的。它以记叙历史事实为主要原则,但又允许杜撰材料,凭想象虚构场景和对话,把小说的故事性和传记的真实性糅合在一起”(34)。传记小说是由纪实传记与虚构小说构成的混杂文体,融合了写实与虚构两种写作模式。作者一方面受到所述历史人物与史实的限制,另一方面又可以在历史事实的罅隙中自由地虚构和想象。 五、传记小说的价值 传记小说是小说家表达个人愿望诉求的重要媒介。传记小说表面上是在写他人,实际则是一幅作者的自画像。“所有的传记小说都是写作主体以他者的名义,实施的强迫性告白或启示。”(35)传记小说展现的是小说家视野中的生平和世界,不是现实中人物生平的准确再现。换言之,传记小说家不同于传记家:传记家谋求尽可能清楚准确地再现历史人物的生平;传记小说作家则摒弃了“正确地”再现传主的渴求,他们事实上在利用传主,把再现传主生平作为表达自己世界观、人生观,反思人生际遇、况味的手段。(36)比如戴维·洛奇就借助《作者,作者》(Author,Author,2004)抒发文学生涯中的甘苦。(37) 传记小说刻画的历史人物往往具有象征功能,可以影射当下,其意义超过了历史人物本身。美国作家欧茨(Joyce Carol Oates,1938-)的传记小说《金发女郎》(Blonde,2000)描述了约翰·肯尼迪总统与女明星玛丽莲·梦露的桃色关系。不过欧茨在小说中只用“总统”指代肯尼迪。这是作者有意为之,因为小说创作于20世纪90年代末,正值克林顿总统与白宫实习生莱文斯基的性丑闻事件闹得沸沸扬扬,读者很容易发现欧茨笔下的肯尼迪/梦露绯闻与克林顿/莱文斯基绯闻惊人地相似。欧茨以此表明肯尼迪与克林顿的父权政治(patriarchal politics)间具有明显的关联:20世纪60年代肯尼迪与90年代克林顿对待女性的方式如出一辙。或者换一种解读视角,我们可以用莱文斯基/克林顿绯闻来推想解读梦露/肯尼迪绯闻。 传记小说家相信他们可以用小说解答一些过去悬而未解的重要历史问题。美国传记小说家杰伊·帕里尼指出,“我的传记小说也许能照亮一些黑暗角落,联通一些历史断点,也就是专业历史学家与传记家难以有所作为之处”(38)。德尼罗(Don DeLillo,1936-)认为从某种程度上讲,小说能拯救历史,“我认为小说从历史的混乱中拯救历史,用填写历史空白这种有点浅显的方式就可以做到,不过也有更加深邃的方式:在我们的真实生活中,辅以日常生活中未曾体验的均衡和节奏。因此囿于历史的小说也可以超乎其外——修正、清除,或许最为重要的是,发现我们在他处完全不曾遇到的节奏和对称”(39)。以史实为根据是传记小说的重要特征,但小说家们不必像传记家那样唯史实是瞻,传记小说家有改变史实的创意特权和自由。不过他们不会滥用这个特权,很多传记小说作者同意这样的原则:“只要作者能够忠实于更为重要的象征性真实,比如政治真实和心理真实,就允许改变史实。”(Trueful:6) 传记小说是传统人物传记的补充,为解读历史人物的生平提供另一种方式。帕里尼认为“传记小说早已超越了提供虚构的内容以填补事实漏洞,它已经成为一种从生平中获得更多内容的方式,胜过传记”(40)。“通过将自己想象性地植入历史人物的意识之中,小说家有助于传记‘事实’的理解。”(41)传记小说家塞勒斯(Susan Sellers)曾言:“我用摄影与绘画的不同解释工整的传记与我的传记小说的差异:摄影师意在真实相像,画家却给出独特视角——再聚焦、突出显示,有时还会另外添加一些线条或色彩,这些原本是没有的,不过绘画时却需要增添。”(42) 传记小说关心传主的超现实主义维度,关注焦点从外部客观现实转移到了人物内心的主观现实。朱利安·巴恩斯在最近的一次访谈中指出:传记和历史结束的地方就是小说的开始,小说能够抵达传记及历史无法企及的地方,写小说的一个长处就是我可以揣度并描写人物的心理。(43)传记小说家决心“通过虚构现实中未曾发生的故事情节解答一些复杂的问题,填补文化罅隙,或探查人类内心”(Trueful:8)。所以“解读潜意识”(Trueful:15)是传记小说的主要目标之一。传记小说是小说家对小说主人公生平的主体性再现,小说家可以通过想象进入人物的心灵与精神深处。 总之,传记小说已然兴起。在过去的二三十年中,英语传记小说迅速发展,展现出独特的文学魅力与价值,成为当代英语小说创作的新潮流。 ①Robert Kusek,"The Many Lives of Henry James:Biogrgphies, Critics and Novelists on the Master",in Studia Litteraria Universitatis Iagellonicae Cracoviensis,issue:6(2011),p.90. ②Myma Oliver,"Irving Stone Dies at Age 86:Best-Selling 'Biohistorian'",http://articles.latimes.com/1989-08-28/news/mn-943_1_irving-stone[2017-03-29] ③David Lodge,The Year of Henry James,London:Harvill Secker,2006,p.8. ④Jenna Ray,"Lackey's Latest Books Released",http://www.morris.umn.edu/newsevents/view.php?itemID=12886[2017-03-29] ⑤See "Definitions Of Fiction Categories And Genres",qtd.from Writer's Digest University,http://resources.writersonlineworkshops.com/resources/definitions-of-fiction-categories-and-genres/[2017-3-30] ⑥"Biographical novel",http://adebiportal.kz/genres/biographical-novel/?lang=en[2017-3-30] ⑦"Biographical novel",https://en.wikipedia.org/wiki/Biographical_novel; "Biographical fiction",Wikipedia,https://en.wikipedia.org/wiki/Biography_in_literature#Biographical_fiction[2017-3-30] ⑧《友谊长廊》是一部伍尔夫生前未发表的作品。1979年,埃伦·霍克斯(Ellen Hawkes)应学术期刊《20世纪文学》( Century Literature)之邀,编辑整理了这部作品。 ⑨郑佰青《“一部早期的<奥兰多>”——论伍尔夫的新传记<友谊长廊>》,载《国外文学》2013年第1期,第109页。 ⑩Myma Oliver,"Irving Stone Dies at Age 86; Best-Selling ‘Biohistorian'",http://articles.latimes.com/1989-08-28/news/mn-943_l_irving-stone[2017-03-29] (11)Robert Kusek,"Provincial Yet Major?:Damon Galgut's Arctic Summer and the Transnationalism of Biographical Fiction",in Journal of Commonwealth and Postcolonial Studies,Vol.3,No.1(2015),p.14. (12)传记小说《不要哭泣》聚焦西班牙内战,通过追寻作家乔治·贝纳诺斯(Georges Bernanos)的足迹,以及记录萨尔维尔母亲的话语而展开,讲述了一个发生在两个来自不同阶层、持不同政见的年轻人身上的爱情故事,是一部当代法语传记小说佳作。 (13)Michael Lackey,"The Historical,Political & Literary Audacity of the Biographical Novel",https://www.writersandartists.co.uk/writers/advice/665/a-writers-toolkit/style/[2017-03-29] (14)杨晓霖《2013:菲茨杰拉尔德年——评四部作家生命虚构小说》,载《外国文学动态》2014年第3期,第27页。 (15)Michael Lackey,Truthful Fictions:Conversations with American Biographical Novelists,New York & London:Bloomsbury Academic,p.2.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将随文标出该著名称首词和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 (16)详见蔡志全《论当代英美传记小说的兴起》,载《河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16年第1期,第45-51页。 (17)杨金才《当代英国小说的核心主题与研究视角》,载《外国文学》2009年第6期,第55页。 (18)尚必武《交融中的创新:21世纪英国小说创作论》,载《当代外国文学》2015年第2期,第135页。 (19)传统虚构符号的问题在于作家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任意捏造文学符号,比如伍尔夫为了揭示1920年代英国医学界广泛存在的家长制心理,在《达洛维夫人》(Mrs.Dalloway,1925)中近乎完美地杜撰了神经学专家布拉德肖爵士这个人物。 (20)Michael Lackey,"A Conversation with Author Michael Lackey",http://www.stthomas.edu/news/conversationmichael-lackey-86-author-truthful-fictions[2014-12-16] (21)“传记素”是罗兰·巴特在《明室——摄影纵横谈》(La Chamber Claire,Note sur la Photographie,1980)中提出的概念,指浓缩了人物一生的核心事实或传记概要。 (22)David Lodge,The Year of Henry James,p.9. (23)"Irving Stone Quotes",http://www.brainyquote.com/quotes/quotes/i/irvingston714119.html[2017-03-29] (24)欧文·斯通《梵高传——对生活的渴求》,常涛译,北京出版社,1995年,第551页。 (25)Malcolm Bradbury,To the Hermitage,London:Picador,2000,p.i. (26)戴维·洛奇《写作人生》,金晓宇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38页。 (27)弗兰克·劳埃德·赖特(Frank Lloyd Wrignt,1869-1959)是20世纪美国最重要的建筑师,在世界上享有盛誉。梅玛·波丝薇克(Mamah Borthwick)是埃德温·切尼(Edwin Cheney)的妻子。1903年,切尼夫妇请赖特为他们设计住宅,赖特与梅玛相识后,彼此吸引,开始了他们的婚外情。这段震惊了当时社会的恋情,永远改变了他们的人生并以一个令人心痛的悲剧为结局。 (28)杰伊·帕里尼《最后一站》,张愉译,陕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65页。 (29)Peter Parker,"Arctic Summer by Damon Galgut,review",in The Telegraph,http://www.telegraph.co.uk/culture/books/bookreviews/10681337/Arctic-Summer-by-Damon-Galgut-review.html[2017-03-29] (30)Michael Moon,"Burn Me at the Stake Always",in The New England Quarterly,Vol.78,No.4(Dec.,2005),p.632. (31)Jay Parini,"Writing Biographical Fiction:Some Personal Reflections",in a/b:Auto/Biography Studies,31:1(2016),p.23. (32)Michael Benton,Literary Biography:An Introduction,Hoboken and New Jersey:Wiley-Blackwell,2009,p.xx. (33)Parrinder Patrick,"Review of David Lodge's ‘A Man of Parts'",in Financial Times,http://www.fi.com/intl/cms/s/2/d14fa42c-5662-lle0-84e9-00144feab49a.html[2017-03-29] (34)聂珍钊《论非虚构小说》,载《中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第6期,第126页。 (35)Marie-Luise Kohlke,"Neo-Victorian Biofiction and the Special/Spectral Case of Barbara Chase-Riboud's Hottentot Venus",in Australian Journal of Victorian Studies,Special Issue:Neo-Victorianism,18:3 (2013),pp.6-7. (36)See Michael Lackey,"Locating and Defining the Bio in Biofiction",in a/b:Auto/Biography Studies,31:1(2016),p.7. (37)详见蔡志全《论传记小说<作者,作者>中作家的主体性》,载《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16年第2期,第26-35页。 (38)Jay Parini,"Writing Biographical Fiction:Some Personal Reflections",p.26. (39)Thomas DePietro,"'An Outsider in This Society':An Interview with Don DeLillo",in Conversations with Don DeLillo,Jackson.MS.:University of Mississippi Press,2005,p.64. (40)John Sutherland,"The Passages of Herman Melville",https://next.ft.com/content/3a96e4d8-24e3-lle0-895d-00144feab49a[2017-03-29] (41)河西《游戏大师戴维·洛奇》,载《南都周刊》2011年5月26日,http://www.nbweekly.com/culture/arts/201105/26106.aspx[2017-03-29] (42)Susan Sellers,"Writing Vanessa and Virginia",in Two Ravens Press,Two Ravens Press,n.d.Web.Jan.2011. (43)凯蒂《朱利安·巴恩斯谈<时代的噪音>及其他》,载《东方早报·上海书评》第383期,2016年6月5日,http://www.dfdaily.com/html/1170/2016/6/5/1355309.shtml[2017-03-29]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