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果木叶所写下的,真的是一本“文学评论”,那么,他以“水底”框定“火焰”,正是在自觉抵御某种过分时髦、过分职业、过分活跃和灼热的批评语境,是在将某种放纵、放诞甚至放肆的“文学评论”清醒地重新拉回“文学”的怀抱。 题目中选用“水底”这个词是因为《水底的火焰》这本书,题目中选用“手筋”一词是因为木叶几近顽固地喜欢用这个词,这个词总令我下意识地生出些略微不安的、“一使劲儿”的心动。 《水底的火焰》真的是通读了两遍。读罢即彷徨——我通读了两遍的,是一本什么书?这一问,似乎不构成问题。本书收在“青年批评家集丛”的名目下。强迫症者专门去翻版权页,“文学评论”也白纸黑字。如果白纸黑字即是真理,那么一个奇迹就要发生——在我的个人阅读史里,从此便有了将一本“文学评论”连续通读了两遍的记录。但记录哪有这么好创造的? “安妮,已经是许许多多人的宝贝。”——木叶这是在“论安妮宝贝”,文章起始,他就撂下了这么一句。如此文风和语式,跟我所熟悉的那个“文学评论”距离远矣。但木叶的确是在对文学之事发言,也写下了“文珍是一个文本样貌独特的作家”这种标准的“文学评论”句子。两厢合力,就令我有了命名的犹疑。我不大情愿将自己读到的这本书视为一本“文学评论”,可我也不大情愿将之简单地归给其他文类,譬如,散文或者随笔,要知道,如今“文类”这种事儿,好像名声都有些堪忧。对于一场阅读,命名重要吗?当然,这没那么重要。可正是因为竟受困于“本不重要的事儿”,对我才构成了一个颇费思量的困扰。我不禁要追究,为什么我会“不情愿”,这种有点任性、甚至自我撒娇嫌疑的闹情绪劲儿,究竟是为了哪般?莫非,我在潜意识里会排斥将一本“文学评论”连续通读上两遍?莫非,那就像一个贪嘴的儿童拒绝接受嘴里的巧克力被人蛮横地说成是一口馒头?——他接受与否没那么重要,他只需信任自己甜蜜的口感就好。可命名的误解又千真万确地会妨碍他的味蕾——那种微弱而又任性的、自我撒娇式的、儿童的主观的幸福感。问题接踵而来。譬如,何以就“巧克力”了?何以就“馒头”了?我这种颟顸的偏见,是如何被娇惯出来的?等等。那么好吧,不要太缠绕,姑且就让我将木叶的这本书称之为“集子”。 回答完问题,《水底的火焰》在我心里便完成了名正言顺的塑形:如果多年之后再度想起,我会将自己此间的记忆定格为阅读了一本“集子”:在这本集子里,有道伸出的“手筋”与我水草一般地缠绕,它触动了我长久以来不曾满足过的任性的味蕾,唤醒了我蛰伏的本能与偏见。显豁的还在于,这一切发生时,我心灵的场景如在水底。 “水底的火焰”语出庞德,“我的爱人像水底的火焰/难寻踪影”。关于这个意象,木叶自己给出了排比句的阐释,它:“代表了我理想中的批评文本与批评状态,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这支水底火焰的境界为什么令我迷恋?就像爱人一样,‘她’是有难度的,幽深,难寻踪影,不易抵达,对‘她’的爱有赖于体恤,更有赖于自我的沉潜,发现与创造;‘她’有一种纯粹,又有一种明亮;‘她’有一种穿透,又有一种魅惑;‘她’意味着一种负重,一种对困难的正视,一种多重压力之下的自在生长,同时还表现为一种巨大的轻盈……好的文学批评,始于困惑,面向光与自由。” 木叶说明白了吗?至少,我觉得我大致听明白了。 证据是,他在集子里将这句“灵魂句”用在了孙甘露身上——“他那‘水底的火焰’般的想象力,逼迫着你的想象。有时急促,有时是急促的优雅。”你明白孙甘露吧?那么好了,你可以将孙甘露作为一个注脚。这个注脚大约有如此的象征:当格局感和远大抱负受困于时代,依然具有浩渺的耐心,在急促中保持优雅,在困局中葆有行动的能力而不是高声喧哗或者夸张呻吟。约略的,我们可以将之称为“水之气质”。 证据还是,恰好,在我自己刚刚写完的短篇小说里,也有水底的事物—— “再一次,他重新下潜。他的脚不断地下探着,自问是否能够踏到湖底,或者这湖是否真的有底。终于,他感到脚底下就是铺满淤泥和砾石的河床。他在水中翻转身体,伸手触摸。” 比照一下腔调,如果我写的算是小说,那么木叶写的就可以不算是文学评论;如果木叶写的是小说,那么我也可以做一个青年评论家。 “水底”难道不是一个柔性的指向吗?就像这本集子的副标题——“当代作家的叙事之夜”,当“夜”与“水底”同时被木叶遴选,他便无从遁迹地显露了自己心智与审美的潜在属性。整本集子,几无虚言,判断中肯准确,且句子馥美,漫漶一般流淌着卓然的才华。木叶将他的立论与表达统摄在“叙事之夜”这个充满了洞识与深情的苍穹之下,将他的颂扬与批判沉浸在“水底”那种密布着多重虚无与盼望的压迫之中。洞识在于,“叙事之夜”这个具有强劲分析优势的隐喻,足以自洽地成为他对写作现象进行判断、对文学进程展开观察的贯通性理论武器;深情则在于,夜晚那无须说明的、迷人的沉凝与低迷;而虚无与盼望,则是水中捕风捉影之时的手感与心情,它被莫须有的阻力所拦阻,亦被莫须有的浮力所推拥。木叶水中持火,极具说服力地为我们照亮了余华,照亮了苏童,照亮了格非,照亮了孙甘露……他将这些小说英雄的得胜与挫败给予了夜晚的观照和理解,并且,也给予了天明的期待和信任。 我之所以不情愿将此番阅读视为一个对“文学评论”的阅读,完全是有鉴于过往惨痛的经验。以往我惯常会在阅读一本“文学评论”时心生按图索骥之心,照着书中论及的对象再去读读原著,从而形成善意但多半会是恶意的参照与印证——通常,这种读物都是那些一味用强的产物,它们刚愎自用,以桀骜的奚落为能事,于是也将它们的读者拐带得尖酸刻薄,犹如石头撞上了石头。但此番我遇到了水底的木叶,阅读时便毫无那种“鉴定”的冲动。我没有因为读了他的文字而生出延展阅读的妄念,没有了要去碰撞什么的“歹意”,而是不自觉地融入了水底的深处。《水底的火焰》如是自足,它在很大程度上即是我所理解的“文学”本身,并不是,或者至少并不完全是那种如同石头叠加一般的“基于文学”的“评论”。就是说,“评论”在木叶笔下,达成了“文学”,他以“叙事”的方式,讨论着“叙事”的问题。这,就是关于木叶的“手筋”了。 “这种纯文学与类型文学的似与不似,是手筋……” “韩东的手筋在于……” “苏童的手筋在于……” 整本集子里比比皆是这样的“手筋”。这个被木叶娇宠的修辞,是什么意思呢?原来,它是一个围棋术语(我猜测木叶的灵感大约也是由此生发),大抵是“灵感之下的妙手”,指棋手处理关键部分时所使用的手段和技巧,“筋”有两方面含义:功夫和境界。它还是我们古老文化里玄奥的所指:“筋”是“精髓的”“经络的”,与之相对的概念是“肉”,指向“平庸的”“体积的”。 那么,木叶的功夫和境界,木叶相对于平庸的精髓的“手筋”是什么? 首先,诚然是他那种“水底”的气质。胡安·鲁尔福曾发出叹息:“在墨西哥的最后几年,我感到有点孤独,有点孤僻,有点离群,几代新作家占据了一切。甚至出现了‘职业文学’必须用的一种时髦的写作方式。人们写了那么多小说,像火苗,像火焰……”抛去这段话的本意不论,我想,那种令鲁尔福倍感压迫与厌倦的“火苗”与“火焰”,所指应当是明确的:它是“职业文学”的,是“时髦的”,是“活跃”而“灼热”的。鲁尔福这是在说小说,可如果木叶所写下的,真的是一本“文学评论”,那么,他以“水底”框定“火焰”,正是在自觉抵御某种过分时髦、过分职业、过分活跃和灼热的批评语境,是在将某种放纵、放诞甚至放肆的“文学评论”清醒地重新拉回“文学”的怀抱。 集子里讨论的都是小说问题。在我看来,“柔性”的木叶恰是理解小说这门艺术的上佳人选。他不冰冷,鲜有傲慢,富有包容力。他像诗人一般激赏火焰的升腾,但更多的时候,他也像一个真正的小说家那样深刻理解架构柴火的艰难。他比他的许多“占据了一切的”年轻同行都要显得稳重,显得更加尊敬常情,罕见矜才使气。他的批判都像是同情,苛求都像是宽宥,提问都像是允诺,谴责都像是勉励。他让“评论”靠近了“文学”,即便偶尔有些报纸副刊的趣味,也水乳交融,胜过坚硬的杂耍和炫技。木叶在集子里引用了D.H.劳伦斯的观点,反对那些“把拇指浸到锅里”的作家,对此,特里·伊格尔顿解释为“小说是多重力量的平衡,除去其他因素,自有一个神秘、不受他人控制的生命,作者不该打破这个微妙的平衡,强行实现自己的意图”。木叶将之征用,亦可作为他文学立场的说明:他深知“平衡”之重要,“微妙”之高级,文学之“水”的属性,所以,他拒绝评论的“强行”,拒绝把拇指浸到锅里,而是可贵地把火焰置于水底。在这种观念的映照下,见地才有了饱含张力的可能,水火相济,赞成与反对都不再向度单一,具有了辩证的难度和谅解一般的理解力。但这并不表明木叶此种“柔性的批评”必将失之于“柔和”——要知道,水底亦布满着压强。 这本集子里论及的作家和作品,大多数是我所熟知的,然而木叶给出的判断却时时令人耳目一新。即便是共识,他也给出了令人信服的理由,遑论那些对来龙与去脉都别具新意的捕捉。 如同物理公式的定律:水底的压强取决于水的深度。我所理解的木叶的手筋,也许更多的,就是源自他的那种情感的深度。这是一个具有深情的“青年评论家”。可是约定俗成,“文学评论”难道不是更加要求理智的强悍吗?对此,实在也不必大费思量。如果你不那么时髦,如果你恰好见识过那种过度迷信于理智、或者干脆就是情感过度匮乏的机械派的刀斧手,如果你不那么“职业文学”,不那么依赖“火苗”和“火焰”,你就会明智地承认,更多的时候,我们寄托于文学的,说到底,只是也只能是那种可以共鸣的“情感的深刻”。正是源自情感的深刻,木叶在一个特定的水位里,对熟知的对象才能不惮严厉,同时又明白“让鲁迅先生再生于当代,他自己怕也学不像自己”,才信仰浑沌凿窍,动情地写下“有时,错误也是一道光,朴钝与无力也是一种力”。 藉由这种“力”,木叶堪当我们这个时代青年写作者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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