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洁冰:性情叶弥
一 认识叶弥,始于二十年前。 孪生姐姐在南京读大学时,班长是位苏北汉子,鼻直口方,凛凛一躯,颇具武松风范。偏偏女朋友生得娇小玲珑,不惟姑苏女子,还是作家。这两项指数,让班长风头一时无俩,传为南北合璧的佳话。 苏州女子便是叶弥。其时的叶弥,事业如日中天。被誉为新活力文学的领军人物。作品一经发表,便“站在了青年文学的至高点上。灵感有如天赐,妙笔宛若天成,出落于江南,惹眼于全国文坛。” 此言不虚。那时候,翻开各类文学杂志,选刊,到处都是她的名字。 于是去苏州玩。实则是好奇心驱使,想一睹名作家真容。乍见之下,身纤体瘦,不施粉黛,远非想像中的苏州美人。甫一开口,机锋尽在牙齿与舌头之间。却又山水不露,属绵里藏针型。暗忖苏北武松这回遇到克星了。必定是驭夫有术,妇唱夫随。聊天时,听说有稿子在某刊候着,抄起电话就打过去。对面喏声连连,这边厢听得感动莫名。 那次苏州行,吃喝玩全归了光阴。惟有叶弥侃的若干段子,至今仍有记忆。便想如此个性异秉,怕是不能囿限于规制。果然不久,叶弥便自我放逐,成了自由撰稿人。 后来到苏州公干,便去访叶弥。一次暴雨,飓风将雨伞吹得花朵怒绽,几次翻转过去,仿佛瞬间要将人带到天上。正惶急着,叶弥开车来了。头上波浪翻卷,一身时尚丽人装束。当时她住在佳安别院,苏州的核心区域。 进了家,一只棕色小黄亲热地迎上来。夜晚,也不闪躲,就安卧在床底下,各自睡得秀气。叶弥说,阿随怕生,倒跟你有缘呢。便在一起开聊。女作家见面,有些话题自然聊得很深。总体感觉,自己仍在俗世,而对方早已越过三重门,携生花妙笔,隐形翅一副,于不动声色中,向着外太空间翩然而去。 翌日,叶弥到苏州大学开讲座,说你也来听听吧。问讲什么,她说对话蛮有趣的。今天回忆起来,物我皆忘。只记得越过亭台,穿过一地繁花,又绕过几条青瓦粉墙外加滴水檐的小巷,然后就看到三三两两的大学生,在校门外的茶座,书吧,或小桥边闲坐,喝茶聊天,写作业。其情怡然,其状亦逸然。少顷,走进校园,直奔某某厅。看到叶弥着一身碎花连衣裙,却素面朝天,只拿绢帕将头发松松绾了。正在跟学生对话,其间兵戈来往,火花迸射。实则,讲座只开了十几分钟。中场闲隙,叶弥笑笑说,她更喜欢互动。始知无视板眼,是个率性的人。 几年后出差路过,叶弥正在赶稿。聊过片刻,忽然抄起一只相机说,带你去拍照吧。然后一起走到相门桥附近的城门前,彼此拍了几张。这时候,夕阳正好从天边照过来,断壁残垣之下,画面中的人,眉宇间竟都有了几分沧桑。 二 梨园行的大哥,一次忽然问,叶弥的小说读过吗?我摇了摇头。对面又说,这女子不可小觑。彼时长兄沉潜业界多年,曾有数部传统京剧大戏被国家院团投排并上演,其中《成败萧何》《高阳公主》《金头野史》《徐福》屡将曹禺剧本奖、文华大奖收入囊中。阅读视野之宽,堪称杂家,且性格狷傲,一般少有称许。即出此言,想必是了。 时值九十年代未,文学业已过了全盛期。我尚在文坛外闲逛着。一位姑苏小女子,却携中篇小说《成长如蜕》入道,此后一路款行,以质高,量稳,不徐不缓的速度陆续推出自己的作品,在次序谨严的文学长廊里,辨析度愈来愈明晰,果然成了气候。 叶弥属于文坛里的异数。其手法,语言,语境里的峭拔,凌厉,智识,全然不似女性作家。文坛曾有戏言,男作家献技,女作家献血。翻看叶弥的小说,似两者皆不搭调。既无炫技,亦无血渍淋头。或曰一个字,智。即让你无法一眼看到底的那类。人物,情节,场景,少有大开阖,或峰高谷底的跌宕。细品起来,却又兵不血刃,于幽冥处完成叙事理念的传递。 再曰透,即洞悉。南方女子的眼神,多灵秀,机敏,通达,惟独不见傻气,却也过早参悟世事,失却了天真。生于姑苏的叶弥,想必兼具上述元素诸种。加之早年随父母下放苏北经年,被粗砺的风沙一打,南北融汇,于是产生了化学反应。自此蜕骨换胎,修成今天这般模样。一个透字,对世事的洞明,对俗世的深谙,对大悲悯后的省思,皆诉诸于文字。这几乎使她一上手,便迈过青葱岁月,真抵中老年的思辩而去。幸也,非也,自有文学解说。 读叶弥的小说,很久以来,似乎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去概括那种旷寂感。直至灵光乍现,始识禅意。《香炉山》《明月寺》《香雪禅》,单看篇名,除却意象之美,更有一种彻骨的空芜,从头发梢里隐约浮游上来……无论《《明月寺》的月光,《桃花渡》里黄昏的薄暮,僧人,老叟,落花流水,佛龕;还是《香炉山》上那一轮明月,传说中升降的神灯,这些或隐遁,或散逸于笔墨间的符码,无一不牵引着人性向着更广远的渊薮掘进,抑或挣开尘世的牵绊,向着天外飞升。若非对世相及生命体察之深,痛之切肤,思之穷途,何以修炼至此呢。 写到这里,不免想起那句老话,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举凡江南才俊,无分性别,尊卑,长幼,那种骨子里的空灵感,几乎是集体无意识的。它于小桥流水,回廊曲径,水中月,影墙花,以及飘弥不尽的丝缠细雨中浸洇;于举止谈吐,动静起卧之间生长,几乎是天然地嵌入生命的每一道纹理。然后由内而外,在笔墨文牍,在键盘敲击处自然流淌。 想来,叶弥在其叙事文本里的禅意,承于天泽,得益于生命本体的自悟,也就不奇怪了。 三 再访叶弥,听说她已经搬到乡下去了。此时我与文学结缘十载,常有秉烛逆风之感。虽说此后偶有相遇,都是在省作代会上。但那种见面,纷纭,热闹,噪杂,来去匆匆,再也无法坐下来深聊。抑或各自在路上跋涉,已无暇细聊了。 最近一次作代会,是跟孪生姐姐一起聚的。叶弥的话匣子打得很开。说话的语调渐高,频率渐稠。中心议题只有一个,猫狗经。看得出,她对家里的每只猫狗,都视若己出。它们的来路,脾性,喜怒哀乐,凡俗点滴……完全拟人化的表述,时时逗得听者捧腹大笑。天呐!原来叶弥还是那么能讲。我心里不由暗呼一声。当然,侃得最多的,还是那些捡来的流浪猫狗。几乎每一只,都有让人或流泪,或击节的历险记。有缺鼻子的,有少眼球的,有被车辆辗压半残,扔至路边的。听着听着,不免觉得,叶弥的额头上佛光闪烁。是啊!现今世相,人活已经大不易。若非菩萨心肠,谁还会有心去伺候那些折翼的生灵呢。 这其间,曾有机会常去苏州采访,撰写一部反避税题材的长篇报告文学。中间遍访国内顶尖级的反避税专家。那是另一个领域的精英和才俊,与文人多有不同,个个理性思维超凡,对数字有着近乎痴狂的天赋和迷恋。闲暇,自然想到叶弥。仍是屡约不遇。叶弥总是行踪飘忽。忙写稿,忙开会,忙跟文学有关的诸多事情。坊间倒是不时传来消息。一说她在乡下种地。就想像叶弥头顶蓝花布帕,腮上两块太阳红,手拎菜篮子的农妇模样。如此方好,叶弥一直有田园情结,这回终于返朴归真了。又听说,她作了庄园主,基本上闭门谢客。我半信半疑,再约一二。 叶弥终于来了。拎了两盒安吉白茶匆匆而至。聊至正午,邀她一起用餐。叶弥说家里还有一大堆猫狗等着喂呢。这倒很符合她的个性,宁可空着肚子,也不能让那堆捡来的宝贝饿着。于是不再挽留。送过斑马线,远远看着她回过头来,挥了下手,很快在视野里消失了。 近来的联系,基本是在微信圈上。看叶弥晒猫狗图,晒它们的成长史。还有一年四季的春种秋收。每到收获时节喜滋滋的采摘。有一堆堆的桔子,金光闪耀;几棵叶绿菜,覆着雪花。还有那些各有名字的鸡猫狗兔们,各种嬉戏,憨态,睡姿,大卡,小卡,麻饼……每晒必引来一堆点赞。 在现代化列车一路狂奔,许多人生怕被拉下的今天,一位叫叶弥的作家却远离喧嚣,再度放逐了自己。不管她是否成为真正的庄园主,有一点却是勿庸置疑的。她表达的方式,依然是文学。 没准哪天,她突然捧出一部叶弥版的《动物庄园》来呢?照这个节奏,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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