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19岁的英国青年乔治·欧威尔来到彼时仍是英国殖民地的缅甸,担任警察。欧威尔出生於印度,他的祖父是加尔各答的教会执事,父亲在印度担任殖民官员,母亲的家族则是在下缅甸担任造船商与柚木交易商。所以他选择来到这个潮湿炎热的魔幻之地。 在后来写出的《向加泰罗尼亚致敬》一文中,他回忆当时的一段火车之旅:「你从一座东方城市的热带气息中出发──灼热的阳光,蒙尘的棕榈树,鱼、香料、大蒜、熟透的水果气味,以及四处可见脸孔黝黑的人群──而且因为你对这些现象已习以为常,于是你便原封不动地带着这些气息进了火车车厢……一步出车厢,你有如走进另一个半球。突然间你呼吸到大概只有英格兰才有的凉爽香甜的空气,在你四周全是绿草、欧洲厥与枞树,还有山区妇女顶著粉红脸颊向你叫卖一篮篮的草莓。」 在缅甸不同城镇住了五年后,欧威尔回到英国,选择作为一个职业作家。十年后他写下:「比寂寞或炎热更重要的一项基本事实是,这里的景色相当奇异。起初,这个异国的景色令他厌烦,而后令他憎恨,但最后他会逐渐喜爱上它,他的意识以及他的信念或多或少受到这种景色不可思议的影响。」 五年的缅甸生活对欧威尔后来的写作理念起了深远的影响。影响不只来自那奇异瑰丽的热带风情,更在於他自身作为殖民体制的一环,尤其警察是压迫者的第一线,让他产生巨大的罪恶感,并反省到殖民主义的问题。他开始凝视底层人民、被压迫者,並且学著述说他们的故事。「码头上的犯人、死刑室等待行刑的男子、我欺凌过的下层民众以及老农、还有我在盛怒之下用木棍打过的僕役,他们的脸孔不断在我脑中萦绕着。」他日后写道。 回到英国一年后,欧威尔就发表文章「一个国家如何被剥削:大英帝国在缅甸」,並进而关注英国本身的底层生活。几年后,欧威尔发表以缅甸生活经验为背景的小说「缅甸岁月」。十多年后,震惊世界的「动物农庄」和 「1984」出版。这两本小说是以史达林时代的苏联为背景,批判极权主义和集体主义。只是,二零年代就离开缅甸、并且死于1950年的欧威尔,可能没有想到这两本政治寓言小说,竟然成为二十世纪后半缅甸政治的最佳描写。 有则笑话是说欧威尔不只为缅甸写了一部小说,而是三部:《缅甸岁月》、《动物农庄》与《一九八四》。 《动物农庄》的缅甸文版被改编成当地场景,并被赋予更诗意的书名:《四条腿的革命》。一个缅甸人说,这本书很有缅甸风味,「因为他讲的是猪和狗统治国家的故事,而这种事在缅甸已经持续好多年了。」另一个缅甸人说,他们没有必要读1984,因为他们的日常生活就是1984。 几年前,一个美国记者艾玛拉金出版一本书「在缅甸寻找乔治欧威尔」,一方面寻找当年欧威尔的身影,探索他当年的缅甸生活如何影响后来他的写作;另方面也不断对比1984和「动物农庄」和当今缅甸政治。 「谁控制过去,谁就能控制未来;谁控制现在,谁就能控制过去。」这是1984里面的名言。在1984的世界,党员从出生到死亡没有一天逃得过思想警察的眼睛。无论他在哪里,睡眠或醒着,工作或休息,他都受到无预警地监视。他的人际关係,他的休閒活动,他对待自己妻儿的方式,他独自一人时脸上的表情,他睡觉时说的梦话,全都受到详细检视。而拉金在书中描述一个缅甸人和他说军政府统治下的缅甸:「这个政权什么都知道。如果有醉汉发表反政府言论,地方市场有一篮芒果被偷,或夫妻间单纯的争吵,最可能知道这些事的就是军情人员。这种控制方法非常有效:老大哥真的无所不在。」讽刺的是,当年身为英国警察的欧威尔其实也负责类似的情报收集工作,只是情况没这么极端。 在缅甸,拉金说,每一位作家都至少有一本书遭到审查部查禁,因此可以说缅甸存在著一个未出版图书的秘密档案库──在作家脑子里不断徘徊的故事,与隐藏起来的完稿。一名缅甸作家开玩笑说:「在缅甸,我们有想写什么就写什么的自由。我们只是没有公开发表的自由。」 这再次令人想起欧威尔所说,文学与极权主义是不可能共存的。极权主义政府不允许记录真实,只能仰赖谎言, 但「文学如果不能真实地表达人们的想法与感受,它便一无是处。」;「想像力就像野生动物一样,无法存活于兽栏之中」。 这两年缅甸政治出现巨大的变化:去年上台的新政府释放政治犯、开放言论自由、立法通过工人可以组织工会、翁山苏姬被释放並且可以被报导,甚至参选──她在四月一日的选举刚当选国会议员,首次真正进入政治。 在《1984》一开始,温斯顿·史密斯蜷缩在他公寓中狭窄的壁龛里,以躲开电视幕监视的范围之外。当他在日记第一页写下日期时,他想着自己要写给谁看,因为不管给谁看都是不安全的。但他还是在日记写下:「献给未来或献给过去,献给思想自由的时代,当人们彼此不同且不孤独生活──献给真实存在与已经记录就不会再被涂销的时代。」 或许,这个未来的时代即将来到,缅甸的2012将不再是过去的1984。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