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以处士辟幕府如石、温辈甚多。税君巽甫以命士来淮幕三年矣,略不能挽之以寸。巽甫虽安之,如某歉何!临别,赋《沁园春》以饯。 水北洛南,未尝无人,不同者时。赖交情兰臭,绸缪相好;宦情云薄,得失何知?夜观论兵,春原吊古,慷慨事功千载期。萧如也,料行囊如水,只有新诗。 归兮,归去来兮!我亦办征帆非晚归。正姑苏台畔,米廉酒好;吴松江上,莼嫩鱼肥。我住孤村,相连一水,载月不妨时过之。长亭路,又何须回首,折柳依依。 税巽甫何许人?无从查寻,《宋史》亦无记载。然据词人小序所记:“……以命士来淮幕三年矣,略不能挽之以寸”,可晓亦乃有才之人。他来淮南西路衙门已届三年仍不见用,命运较唐宪宗时河阳节度使所提携的石洪、温造二处士来,不知要凄凉多少倍。词人曾历经坎坷,自知当局用人之弊。如《宋史》记载;“曾伯初与贾似道俱为阃帅,边境之事,知无不言,似道卒嫉之,使不竟其用之。”所以,他从自身经历出发,在对友人税巽甫既感歉然,又很同情。故为此词,既为赠别友人,亦作论世明志之用。 词起笔即为“水北洛南,未尝无人,不同者时”。说“水北”如昔日“洛南”之石、温之辈,并不是没有人才,只不过前人能得重用,而现在的巽甫却终于只有失意而去。为什么呢?词人马上一语道破天机:“不同者时”!言辞掷地有声,愤慨之情溢于言表。这三句,词人直发议论,完全不同于以往送别词故意造悲景、设悲情的框框,为全词的思想、语言和行文定下了基调。然而词人并不再对此一味深论,而是宕开一笔,从无可奈何的愤懑中把笔尖温情脉脉地转向友人,侃侃而述两人的往日情谊,使文气从开头的沉闷和力重千钧一瞬间遽变为轻松和清新,显出“赖交情兰臭,绸缪相好”的美好回忆来。“兰臭”,见《易经》的“同心之言,其臭如兰”,谓其气味相投;“绸缪”,见《文选•汉高祖功臣颂》的“绸缪睿后,无竞帷人”,言亲密貌。以此二句写友情,足见二人感情之深。但随即又想到离别在即,因再发议论曰:“宦情云薄,得失何知?”紧承第一句,点明官场是非莫辨,黑白难分,那番无奈和歉疚之意,哪能以言语明述之!可是,词人本乃狂放恃才之人,友人也非泛泛求官的谄媚之徒。所以,笔锋又陡然一跃,回忆起“夜观论兵,春原吊古,慨慷事功千载期”的溢满壮志豪情的交游,令人难忘。可叹毕竟友人即将离去,他一个人还将孤孤单单地浪迹天涯,往日的相互期许也就成了空言,真真是愁烦人也!至于临别的巽甫又是怎样的呢?他仅是两袖清风,“萧如也”,“料行囊如水,只有新诗”,真是不忍触目!不忍言及!这片词里,词人在貌似平平而叙的语言中,以“友人即将离去”为内在情思,把友人行将离去,友人与自己的昔日情谊、友人前途的不堪和当时的黑暗官场串结起来,从而显示出其内在的逻辑因果关系。文气和感情也一波三折,跌宕有致。在语言方面,语调平稳,没有丝毫斧凿之痕,来得自然,来得流畅,可是平淡中又能见真见神!这是与他对离别理解的特别真切是分不开的。 词的下片在于安慰友人,并陈述自己的归隐去向。“归兮,归去来兮”,此句本于东晋陶潜之《归去来兮辞》,原句为:“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所以这一句意在言志,既表达了对当局的极端失望,同时也暗示友人不必为离别而心碎,因自己亦将不久与之同行于自由自在的田园山水之中。这种安慰显得十分特别:不劝友人,而仅有鼓励之意。这,怕也只有情怀隐退之意的李曾伯才写得出来了!接着,词人就倾其笔端所能,梦幻般地憧憬起回归家乡后的神仙生活:“正姑苏台畔,米廉酒好;吴松江上,莼嫩鱼肥”。彼时彼地,米贱酒醇,莼菜羹香,鲈鱼脍肥,好一幅秀美的水乡图画及其丰富的饮食文化景象!这里用晋张翰的典故,见《晋书•文苑•张翰传》:“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为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张翰不囿宦情之累,毅然“命驾而归”,不过是意在逍遥江湖。久在官场早就心生厌意的李曾伯又何曾不思如此?所以,醉了,词人此时已经为想象中的那片魂萦梦绕的天地而醉了!更兼“我住孤村”,仅“相连一水”,友人也将“载月不妨时过之”,那种快活放纵的自由生活,多么的闲适,多么的悠然啊!就凭这几句,词人那份志在山野、纵情草泽的愿望得到了强烈的显现,比起陶翁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毫不逊色。因而词人对友人劝慰道:“长亭路,又何须回首,折柳依依”。杨柳本是柔情物,但在此处,词人以它作反衬之用,说不必惺惺作女儿态。这是一种男人的分离,这是一种有所期盼的分离,透露的是真实的感情,没有半分消沉,也不见分毫的矫作的清高!全词在这里就结束了,可是那延伸出去的希望和现实对希望的打击却又分明历历在目。 饯行诗词,古往今来,名篇如汗牛充栋。或似柳永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般缠绵,或类王勃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样潇洒,就连豪放有加的东坡居士,在《江城子》(“翠蛾羞黛怯人看”)中赠别友人陈述古时也难免“欲棹小舟寻旧事,无处问,水连天”,留下一片无所适从的凄然和茫然……这些诗词,总是毫无例外地为离情别意抹上一些夸张了的乐观或修饰过的消沉色彩,令人只耿耿于离别而已,而李曾伯的这首《沁园春》(“水北洛南”)相较而言,就显得更深沉、更真实。这不是一首只为送别而送别的词,在内容方面,它包含了词人对时局、对友情、对人生诸问题的看法,并由此揭示出与友人不得不天各一方的原因,以及自身极力想对现实超脱的愿望。据《宋史》可知,词人在颠沛奔波中为官一生,人情冷暖,世道沧桑,早在或升或贬的命运里历历尝尽。自己送过远行的友人,同时也被友人多次地送过。所以,对于离别,词人的态度是从容的、冷静的,略无半点泪眼凄恻之状,亦不似“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那样惊心动魄。是以,在词人的笔下,既未对离别的环境大肆渲染,也未对其内心的惨愁之状过多地描述,惟信手拈来,随意为之。但绻缱之情思,沉郁之心境,不平之孤愤,归隐之志向,无不有所暗示,读者也能从中领悟。 原载:《宋词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年出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