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银幕、荧光屏上,在我们参加过的某些晚会上,大家常常可以观察到一个现象:一支陕北民歌,一支川江船夫曲,一首优美的朗诵诗,或者别的什么优秀节目,往往会把不同肤色的中外听众、观众带进入迷的境地,此时,谁还会怀疑一个民族的文艺珍品不能起友谊的纽带作用呢。像这样的情景,在我们中华民族对外文化交流史上,真是随时可见。唐代作家张志和的《渔父》词流传神州,歌动日本的记载,就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例证。
《渔父》词,有的书里又称为《渔歌子》。这组歌词一共五首,其中最为传诵的是第一首:“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篱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绝妙好词多知音,《渔父》词一问世就引起了张志和同时代名作家的兴趣。据《西吴记》载大书法家颜真卿、《茶经》作者陆羽以及诗人徐士衡、李成矩等和他“递相唱和”,写了一篇又一篇新的《渔父》词。由于没有一首超过“西塞山前”,这些词都湮没无闻了,倒是张志和的词影响越来越大,以至在公元九世纪初几乎同时震动了中、日两国。《新唐书·张志和传》说唐宪宗曾让人画出他的像,“求其歌不能致”。 《渔父》词在日本流传的盛况,范文澜同志曾将其作为中外文化交流的佳话载入史册。他在《中国通史简编》第三编第七章中说:“唐人诗文通过各种途径,从长安流入亚洲诸国,对各国文学的发展起着重大的影响。”又说中唐时期日本海空和尚“自长安回国后,著《文镜秘府论》六卷,依沈约四声八病说及唐人诗说,对唐诗的平仄对偶,作精细的研究。《文镜秘府论》出,近体律诗始在日本流行。长篇七言古诗和乐府长短句也在日本诗作中出现。《经国集》收有平安朝嵯峨天皇拟张志和《渔父词》五首,题为《杂言渔歌》。其一云:“寒江春晓片云晴,两岸花飞夜更明。鲈鱼脍,蓴菜羹,餐罢酣歌带月行。”嵯峨天皇并命朝臣滋野贞主奉和五首,也载入《经国集》。嵯峨天皇是位有素养的诗人,经他的提倡,平安朝出现不少近体诗的名篇,列入唐人诗林,并无愧色。” 我们知道,日本嵯峨天皇即位于公元809年,也就是相当于唐朝的元和四年。公元823年,他又让位于淳和天皇。他和唐宪宗、唐穆宗算是同时代人。他的《杂言渔歌》正是这个时期的作品,一衣带水的友好邻邦的君主都如此重视张志和的《渔父》词,很能说明它当日在国内外词坛上的地位。 关于《渔父》词的思想艺术特色及其作者生平,一般文学史、唐宋词选本都有评介,可惜语焉不详,令人在阅读欣赏这一作品时,难免有一种迷惘之感,感到有些问题还不清楚。譬如作为隐士的张志和,何以这首传诵的作品又无一般隐诲词的枯涩气呢?又譬如作者假若是个披着渔翁外衣的士大夫,何以他对渔翁的生活、劳动又是那么熟悉呢?还有,日本嵯峨天皇和他的大臣们仿效他作词的时间我们都知道,张词又作于何时呢?至于张词究竟好在何处?对后世的影响如何?等等,都是读者迫切想要了解的问题。归总一句话,不知人论世,我们就无法深入了解《渔父》词。 张志和,原名龟龄,字子同,婺州金华人。他的父亲精通《庄子》、《列子》两书,曾著书立说。传说张志和的母亲梦见腹上长出一棵枫树才生了他。浙江金华是一个富饶的地方,张志和的青少年时代是在盛唐后期度过的。他为人聪明,又受到很好的文化教养,所以年纪不大就明经及第了。不幸的是没有多少日子就发生了安史之乱。肃宗即位后,他曾向皇帝献策,受到特别赏识,赐名张志和。肃宗命他待诏翰林,接着又授予左金吾卫录事参军。唐肃宗是个十分昏庸的皇帝,内里受制于张皇后,宦官李辅国专权,外有奸佞当道,他怎么能真正赏识人才呢。《新唐书》说张志和后因事贬官南浦县(今四川万县)尉。从京官贬到遥远的地方,惩罚是很重的,张志和究竟犯了什么罪呢?史书说得很含糊。这可能和政治斗争有关,因为他的友人颜真卿先后反对过李辅国、元载,也曾遭贬。张志和写的一首《渔父》诗,为我们透露了他自己受到迫害的政治原因的消息。他在诗中借汉初商山四个白发苍苍的著名隐士出山,间接帮助刘邦安定天下的传说发议论道:“翻嫌四皓曾多事,出为储皇定是非!”这当然是发牢骚,在牢骚的背后我们看到张志和的归隐是被迫的,他心中还时有火星溅射,他热爱生活,所以才能写出上述那首词。 张志和遇赦离开贬所后,便以给父母守丧为理由归隐了。赦还以后,绝意仕途。他以江湖为家,四处漂泊,自称烟波钓徒。他写了一部书叫《玄真子》,因而又自号玄真。他的哥哥张鹤龄担心他一去不归,就在风光很美的山阴为他修了一座俭朴的屋子,梁柱都用原木,上盖生草。张志和足穿棕鞋,不以陋室为苦。朝廷赐给他奴婢各一名,他把他们配为夫妇,取名“渔童”、“樵青”,自号为“烟波钓徒”,长期过着隐逸生活,徜徉于太湖一带的山水之间。他对文艺多所通晓,凡歌词、书画、击鼓、吹笛,无不精工,善于汲取各方面的营养化为己用,《渔父》词便是借鉴民间的渔歌而成的。远离宦海以后,他的性格变得狂放不羁了,陆羽问他和谁交往。他回答说:“太虚为室,明月为烛,与四海诸公共处,未尝少别也,何有往来。”由于长期徜徉太湖之上积淀而成的审美意象来说,这首词正如胡震亨称道王维所说的:“以淳古淡泊之音,写山林闲适之趣。”(《唐音癸签》)在那一个长夜难明的社会,不求闻达,“有山林闲适之趣”,可以说是别有襟抱的。当然,因为词人和世俗相忤,只落得从大自然中觅取心灵滋养,陶醉其中,也就不免回避现实。 唐代宗大历时,颜真卿任湖州刺史,住在太湖边上,张志和前往拜会,生活得很愉快。当时和他往来的还有陆羽、皎然等人,既然颜真卿等已在模仿他写词,那么前面引的“西塞山前白鷺飞”一首写作时间应不晚于代宗去世的大历十二年。词人而兼画家的张志和,把高远的情思外化为清空的意境,又把质朴玲珑的语感,提炼为翛然脱俗的冲淡意趣,从而使他的词作形成了独树一帜的高蹈风格。 《渔父》词五首,并非一时一地之作。它们之中有的写于湖南洞庭湖畔,如第五首说:“青草湖中月正圆,巴陵渔父棹歌连。钓车子,橛头船,乐在风波不用仙。”词中所说的“巴陵”即岳阳,可见与湖州的西塞山前不是同一个地方。又如第二首“钓台渔父褐为裘,两两三三舴艋舟。能纵棹,惯乘流。长江白浪不曾忧。”写到严子陵钓台,当是词人在浙江境内的写照,也和湖州“西塞山前”无关。第四首写到“松江蟹舍”,写到“枫叶落,获花乾”,完全是深秋景色,当是词人深秋旅泊松江之作。第三首虽然是写“西塞山”附近的生活,但作品写到雪景时令也不同。经过一番比较,我们不仅可以发现“西塞山前白鹭飞”一首与其他各首有季节、地点的差异,而且还可看出它在内容和艺术上都高于其他几篇,堪称《渔父》词的压卷之作。这就难怪大家那么喜欢它了。 写渔父,楚辞里面就有了,不过这渔父只是屈原的陪衬,我们看不到渔家生活。杜甫在蜀中的绵州涪江口上看过渔父打鱼。他的《观打鱼歌》说:“绵州江水之东津,鲂鱼鲅鲅色腾银。渔人漾舟沉大网,截江一拥数百鳞。众鱼常才尽弃却,赤鲤腾出如有神。潜龙无声老蛟怒,回风飒飒吹沙尘……”《又观打鱼》一首说:“苍江渔子清晨集,设网提纲万鱼急。能者操舟疾若风。撑突波涛挺叉入。小鱼脱漏不可计,半死半生犹戢戢。大鱼损伤皆垂头,屈强泥沙有时立……。”这两篇作品以旁观者的角度具体刻画了打渔的场面,写了东津的早晨,写了鲂鱼、鲤鱼的颜色,写了渔船穿梭往来,写了渔人撒网,投叉以及鱼在网中、叉尖和岸上挣扎的实况,有声有色,能予人以深刻的印象。从“数百鳞”、“万鱼急”,还可以使人想见天府之国这个鱼米之乡的富饶。如果说杜甫诗好比一幅《蜀江观鱼图》,那么,张志和的《渔父》词就像是《烟波垂钓图》了。杜甫落笔侧重在打渔细节,没有用力写渔父;张志和构思似更巧妙,他突出了画面上渔父的形和神,是画龙点睛之笔。他用中国传统的“散线透视”画法。以旧吴兴县西的西塞山作为观察点,捕捉了山前的一片景色:高处有从水田飞入上空的白鹭鸶,低处有落英缤纷的春水绿波,以及引起人们鲜美味觉的大口细鳞的肥嫩鳜鱼。作为画图中心的,则是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的渔父。 但词的开头作者又不直接去写人,而是从景与物着手。首先勾画打渔的环境,说:“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西塞山在今浙江省吴兴县境内的苕溪上。清代张宗橚《词林纪事》引《西吴记》说:“湖州磁湖镇道士矾,即张志和所谓西塞山也。”这个道士矾,实际上是一座突出在河边的巨大石岩。在岩脚流过的西苕溪,北通太湖,南邻莫干山,风景很优美。西苕溪又可直通吴兴城内,与东苕溪汇合后叫做霅溪。据《新唐书》说,在湖州,颜真卿看见张志和的小船又旧又破,便问是不是可以给他另造一只。张志和回答说:“愿为浮家泛宅,往来苕(溪)霅(溪)间。”张志和这首词的头两句描绘春汛期的景物,反映了太湖流域水乡的富庶和可爱。春刭西苕溪,四处是一派生机。一群白鹭被吸引来了。白鹭就是平常人们叫做鹭鸶的那种水鸟。远远望去,它的外形有点象白鹤,腿和脖子特别长,嘴尖而细长,便于在水中捕食鱼虾。唐诗中常常写到白鹭。如王维《积雨辋川庄作》说:“水田漠漠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杜甫《绝句》诗说:“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张志和之后的诗人韦庄《稻田》诗也说:“绿波春浪满前陂,极目连云??肥。更被鹭鸶千点雪,破烟来入画屏飞。”白鹭总是和良田溪流联系在一起的,张志和虽然没有写溪两岸的万顷良田,但人们在联想中,早已呈现在眼前了。白鹭时飞时停,词人写它们展翅飞翔,使鱼米之乡更显得生趣洋溢了。“桃花流水”就是桃花水。江南水网密布,每年二三月间,桃花盛开,天气暖和,雨水比冬季多,下几场春雨,溪满河溢,水流湍急,于是逆水而上的鱼群便多起来了。戴叔伦《兰溪棹歌》写的就是这种自然现象,它说:“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兰溪三月桃花水,半夜鲤鱼来上滩。”张志和有诗人的敏感,善于捕捉形象,他写苕溪之春,没有简单地说春汛到来,而是用富有特征的“桃花流水鳜鱼肥”来表现,这就更能勾起读者的想象,使人们似乎看见了苕溪两岸盛开的红艳艳的桃花;河水陡涨时,江南特有的鳜鱼在水中欢跃。鳜鱼的“鳜”字,也有写作桂花的“桂”字的。它是一种味道特别鲜美的淡水鱼。嘴大鳞细,背鳍较宽,鱼身呈黄褐色。《渔父》词写“鳜鱼肥”,不是说苕溪里只有鳜鱼,也不是说只有鳜鱼才肥。一首小词,不能把水中的鱼类都写到,词人写“鳜鱼肥”,读者自然地会想到其他的鱼,想到甩子之前,一切鱼都很肥美。 春汛来了,渔父当然不会闲着,“青篛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他们也忙碌开了。“篛笠”是斗笠的一种,晴天可以遮太阳,雨天可以挡雨。它是用竹丝和青绿色的翁竹叶制成的。“蓑衣"是用植物茎叶或其皮制成的雨衣,有的用棕,有的用稻草,如果以蓑草也就是龙须草为原料,它就是绿色的了。晴天用不着披蓑衣,词人写渔父身披蓑衣,自然就过渡到下句“斜风细雨不须归”了。“斜风细雨”与“桃花流水”呼应确实写出春风春雨的特点。为什么有风有雨还“不须归”呢?景物的生气,渔父内心翛然自得的情态,鹭在飞,水在流,鱼在泼剌地嬉逐,一切景物都是那么新鲜、清丽、秀润,当然,渔父也就被当前的景物所吸引,产生了自然、淳朴的意趣和不愿离开这一个魅人亦复宜人的境界的深情。你看,“斜风细雨不须归”,对渔父说来,不正是他对美的发现、美的执着么?在斜风细雨中,渔父体验到鹭鸶的飞翔更为飘逸,漂流在水里的桃花瓣格外鲜妍。在这样优美的环境中垂钓,渔父的心情,就不止是为美陶醉,而且还为当前的优美画境而坚定了意志,不仅是“不思归”,而且更进一步做出诉诸审美判断形式的“不须归”了。渔父所执着的已经不是垂钓,而是作为词人内心的自白——“我决心以出水之间的自由自在的生活终老”。这显然又是画中之诗,隐伏在西塞山前空间结构背后的时间潜流,悠悠地但终于又是深稳有力地荡漾着的感情波澜。也许有读者会问,词中的“渔父”是谁呢?我们说当然是张志和。不过我们还得补充一句,由于作者长期生活在水乡泽国,长期与渔父樵夫为伍,熟悉渔民的生活,所以词又常常使人觉得写的是真正的渔民。关于这一点,我们不妨用一些诗词作个对比。如储光羲的《钓鱼湾》说:“垂钓绿湾春,春深杏花乱。潭清疑水浅,荷动知鱼散。日暮待情人,维舟绿杨岸。”“荷动知鱼散”,观察细致,没有钓鱼经验的人确实写不出来。但从整个情调看,它写的渔者只能是隐者。敦煌曲子词中也有写渔父的,如:“卷却诗书上钓船,身披蓑笠执鱼竿。棹向碧波深处去,几重滩。不是从前为钓者,盖缘时世掩良贤。所以将身岩薮下,不朝天!” 这首词也写到“渔父”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冲波逐浪而去,和张词有相似之点,但它又写到“卷却诗书”和不得已归隐岩薮之下,所以不会使人想到他是渔民。南唐后主李煜写的两首《渔父》词更与渔民生活无关。如第一首说:“浪花有意千里,桃花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世_上如侬有几人?”第二首说:“一擢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以李后主之才尚且写不出好的渔父词,最能说明文艺不能脱离生活的道理。 张志和这幅“烟波垂钓图”,显然属于王维一派,是泼墨画,是写意画。画中景物,无不有水墨淋漓之意。“漠漠水田飞白鹭”。鹭鸶,本来就沾满了水气。鱼,也离不开水。苏轼因“长江绕郭”而“知鱼美”,张志和因为桃花汛来临而想起“鳜鱼肥”,二者正如出一辙。水映桃花而红,桃花因水而湿,这和“竹外桃花”不同,自然也是湿漉漉的。渔父的一身打扮,就更不用说了。人、花、鱼、鹭,一切都被斜风细雨所笼罩。天地万物各自消失了它们的边际而成为浑然整体。这使我们想到古代文人画的水墨晕染,特别是宋代大、小米的那派取自潇湘奇观的云水烟树的技法。为了矢意绝尘脱俗,所以作者特地给安排了这么一个渔父,“襟度洒落,望之飘然”(刘学笄《方是闲居士小稿》)。而为了表现自己的率性归真,寄情缥缈,则又把整个画面,建构为“斜风细雨”的审美内涵,归于“平淡”二字。林泉高致要淡,向万物“回归”的人要淡,因忤世、傲世而避世的张志和自然也要淡。这首《渔父》中的整个人物和事物,按照美学的“先定默契”来说,作为点景人物的传神之笔,既然已经透露出“烟波垂钓”的隐逸基调,那么人们在目击到鹭飞,花漂,鱼游,以至整个画幅时,自然也就更容易对之萌发出“同化”作用,不仅走进“平淡”的境界,更能“于平淡中求真味”(王士祯《师友诗传录》)。皓然在一首看画洞庭三山的诗中,把作为画家的张志和写得活灵活现。他说他“手援笔,足蹈节,披缣洒墨何丽艳。石更乱点急管催,云态徐挥慢歌发。乐纵酒酣狂更好,攒峰若雨纵横扫。尺波澶漫意无涯,片岭峻嶒势将倒。盼睐方知造境难,忘象神遇非笔端。昨日幽奇湖上见,今朝舒卷手中看。” 在《渔父》词中张志和利用了绘画的艺术经验,把作品写得很有画意。以画入词,通篇二十七字,写了山,写了水,写了白鹭和肥鱼,写了斜风细雨,更写了优游自在的渔父。词人藉渔父寄托自己的情怀,而渔父又是被安排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之中,显示了这是一幅江南水乡的渔歌图。读罢全词,在我们眼前仿佛出现了苍岩、白鹭、鲜艳的桃林,清澈的流水、黄褐色的鳜鱼,青色的斗笠,绿色的蓑衣,色调多么鲜明,意境多么优美啊!这首词从古至今受到中外人民的喜爱,我想是完全应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