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耕先生是当代散文诗大家,也是我心仪已久的前辈诗人。晚年的李耕疾病缠身,一直深居简出,很少参加社会活动,也很少接受采访。听说我在编选《叶笛诗韵——郭风与散文诗》一书,想请他谈谈关于郭风与散文诗的问题,他很高兴地答应了。在十分简朴而溢满书香的“半瞎堂”,李老师热情地接待了我,没想到我们竟然面对面谈了整整一天。 箫风:李老师,您好!感谢您在病中接受我的专访。我正在编选《叶笛诗韵——郭风与散文诗》一书,想收集整理郭风论散文诗、论郭风散文诗等方面的资料,为研究郭风散文诗提供一些便利。因为没有您这方面的文章,今天来就是想当面听听您对郭风及其散文诗的看法。 李耕:郭风是我敬重的前辈作家之一。郭风的散文诗是当代散文诗发展历程中的里程碑,是当代散文诗疆域中的一面旗帜,是一种郭风式散文诗风格的坐标,是值得研究的。您编《叶笛诗韵》,正适应这一研究需要,是非常有意义的一项工程。 箫风:之所以做这件事,一是出于对郭风老师的感恩,二是出于对散文诗的热爱。郭风是中国现当代著名散文诗作家,为中国散文诗的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令人尊敬,值得研究。 李耕:是的。郭风在为我的书所作的“序”中说:“对于长期坚持散文诗创作的作家,心中至为钦敬。”这句话也同样表达了我对郭风前辈的景仰。 我跟郭风相处过多次,最初一次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武夷山参加福建省文联组织的文学笔会。第二次相聚是1986年10月,在四川乐山就日峰,参加中国散文诗学会第二届年会,那次郭风和柯蓝、耿林莽、严阵、王尔碑等都去了。我们坐在清音阁聊了小半天,谈到散文诗时,我说:郭风老,你的散文诗就像这清音阁下的溪水,清纯而弯曲,流出了一种境界、一种情愫、一种自己的语言、一种深切的对草木生命的爱。怒吼或咆哮,不是你的风格。 郭风平易近人。他对人和蔼、真诚,接触时给人以亲切信实之感,能以平等待朋友和后辈。平民的品味,平民的交往,与他相处,就像读他的散文诗和散文,平和、舒坦而从容。郭风平时说话不多,为人谦虚,愿意帮助人,福建的不少诗友相告,和郭风交往,总会得到他的鼓励,得到他的关怀。 箫风:请您谈谈对郭风散文诗的印象。李耕:前面说过,我对郭风前辈是非常敬重的,包括他的人品和文品。一个作家再有才华,品格不好是成不了为后人敬重的作家的。 郭风的散文诗给我总的印象是清淡,无有繁嚣之燥及浮躁之躁,也就是无一些世俗的“火”气。诗有了火气就俗,诗一沦于“俗”,也便无诗了。郭风诗的清淡是有诗味的清淡,是有诗的意境的、寓平淡于极味的清淡。写白菜写紫云英,或者写水磨坊、避雨的豹,都能写出自己独有的风格和品味,都能以自己的笔触将自己的感情与感悟融入自己所写的种种,并以之让读者感染于他的“白菜”或避雨的豹。郭风的这种清淡,渗透着他对事物的深切体悟,这大概又与郭风为人的清淡风格不无关系。郭风的这个“淡”是“清淡”的淡,有深沉而温馨的感情之厚实却无“火气”的清淡,这正是郭风作品的“郭风风格”,是郭风将这种“清淡”写到了极致的一种清淡。当然,这与郭风的个性、与郭风的人生以及与郭风的气质有关。一朵小花一只小虫,都能被郭风写得如此真情、生动、感人,这是一种天赋。我读郭风的作品,便读出他诗的思维的丰盈和敏锐,读到他诗的语言的沉稳和贴近生活。我虽然也向“清淡”这方面求索过,但是我达不到郭风的这一境界,这可能与我的人生经历和艺术功力有关。我曾讲过,我的作品有“火”气,有“烟火气”。用有些人的理解来诠释“火气”,似觉是一种贴近生活的以之呈现生活气息的表达。若以这种评论评述郭风的作品无此种“火气”便认为是“清淡”了生活,这是不合乎艺术常规的。将自己的生活体验融入自己的思想感情经过诗的意象和意境的抽象,并与自己的艺术个性结合在一起表达,寓时代个性于个体个性,且又发挥到极致的层面,是非常不容易的。 箫风:郭风小时读过私塾,之后又受过良好的素质教育,有着很深厚的古典文学素养。他一直主张:“应该把我国古典散文诗的传统和五四以来的散文诗传统很好地继承下来和发扬起来。”在这方面,郭风为后学者树立了典范。 李耕:的确如此。郭风在传承的路子上,既继承了我国古代类散文诗的传统,又继承了鲁迅等一些前辈作家的现代传统。可以说,郭风的散文诗既具有独特的个人风格,又具有浓郁的民族色泽。 中国的散文诗应该力求有自己的民族气度。我国古典诗词和一些可视为类散文诗的散文小品,及某些文典中的类散文诗片断,都是值得借鉴的。在这方面,郭风是我们的榜样。当然,郭风也很注意从国外优秀作品中吸收营养,比如波特莱尔、屠格涅夫、泰戈尔,还有阿左林、安徒生等等。 箫风:在外国散文诗作家中,他最尊崇屠氏的散文诗,称其为典范性之作。特别是郭风晚年的散文诗,受象征派、意象派的影响很明显,如《雪的变奏曲》、《十二属相》等。 李耕:诗歌的趋向、取向或去向是多元的,散文诗的发展也应该是多元的。古典或现代,沉雄或婉约,明朗或隐曲,只要寓独异于自己诗的构思,无论持何一流派何一观念写作,都有可能写出好的作品。 郭风的散文诗有其独特的艺术魅力。他的语言是诗的语言且有强的内在节奏;有诗的凝练,又不失散文的某种舒放。耿林莽曾经讲过,郭风“为中国散文诗在诗化前提下吸纳和融化散文因素,提供了宝贵的经验”。这句话,精确概略了郭风在散文诗创造性开拓上所做出的努力,并以之示范出“散文诗”融入“散文因素”的可能与“经验”。 箫风:郭风的散文诗大多通俗易懂,特别是儿童散文诗,读起来令人轻松,也很亲切。但有人认为他的这种散文诗比较浅,艺术性不够强。请问您怎么看? 李耕:散文诗要提倡多样性。记得郭风曾提出过“一人一流派”,主张在散文诗创造性开拓上的多元化。我同意他的这一看法。这里所指的“一人一流派”,无非是提倡每一作家都应具有自己的个体个性与艺术特点,每件作品都应是“这一个”,而不是重蹈前人或重复自己。其实有个性的独异于其他的作品,都是空前绝后的,都是“一人一流派”的。 不可排斥艺术表达方式上的“异己”。郭风的儿童散文诗我读过一些,郭风的这类作品不仅表达了他对孩子的真诚和对孩子们的爱,而且他把自己融入儿童的生存心态和生活感觉并用儿童的感情去写儿童,让人感到郭风老人的童心,闪光在这些作品的字里行间。郭风的散文诗能净化人的灵魂,能提高人的审美智慧,尤其是他写的儿童散文诗,小孩喜欢读,年轻人喜欢读,老人也喜欢读。 箫风:上世纪50年代后期,郭风也写过像《农具厂》、《致古巴》那样缺乏诗意的“报道性”散文诗。当然,这类作品只是极少数,也被他自己否定了。对此,您有什么看法? 李耕:郭风对“文革”前写的一些反映大跃进的作品,是持否定态度的。文学不宜去诠释当时的某些一时性政策,文学应该是“文学”的。 我在给耿林莽的信中有句话:“作家就是作家,需取的是人类与历史的高度。”作为一个作家来讲,应该站在历史和人类的高度。好的作家好的作品是属于时代的,也是属于任何时代的。 箫风:这一点非常重要。正如耿林莽老师在为《爝火之音》所作的序中讲的那样:“达到这样的高度,首要的是作家的人格力量。” 李耕:我觉得郭风是做到了这一点的。郭风的散文诗或散文,包括《叶笛》这样的作品,多在歌颂祖国,歌颂大自然,这样的歌颂,其实也是在歌颂人类的生存境况。郭风有一种善良的情怀,对小花小草常怀慈悲,这些,不是别人模仿得了的,也不是别人能学得到的,这便是郭风源于内心的智慧与良心的闪光,呈现的是个体的闪光的属于郭风的“一人一流派”。 散文诗创作的发展,路是宽的是多元的。郭风拓开的是郭风的路子,是郭风体的清淡、自然、朴素的路子,这是属于郭风散文诗的一爿风景。我曾经在一次诗会上讲过:我们应该继承传统,我们今天的作为,只要是创造性作为,也会成为未来的传统,郭风的散文诗便是可以传下去的创造性作为。 两个半天的访谈,在李耕老师娓娓道来中不知不觉度过了,除了谈论郭风与其散文诗,我还请他讲述了坎坷而不屈的人生经历,向他请教了散文诗的创作与发展等问题。多数时候都是我在静静地听他讲,谈起散文诗他就是这样滔滔不绝。从与李耕老师的谈话中,深深地感受到,他对散文诗那种宗教式的热爱,我仿佛又看到一位“钉在散文诗十字架上的人”。临别时,他拖着重病之躯把我送到门口,望着他虚弱的样子,我在心里默默祝福:“李老师,您要保重啊!” (经李耕先生审定,有删节) 原载:《文学报》2012年01月19日 原载:《文学报》2012年01月19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