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末,高晓声去世后,我曾写过一篇题为《作家里的乡亲》的怀念文章。10年过去了,我由故乡武进乘渡轮过江,到了陆文夫的故乡泰兴,方知陆文夫其实也是我的一位“作家里的乡亲”。 文坛的朋友都知道,陆文夫和高晓声是一对因所谓“探求者”反党小集团而被打成“右派”的“难兄难弟”。上世纪70年代末平反复出后,每次到北京来领奖或开会,俩人都是同住一个房间。1957年高晓声戴上“右派”帽子后,沉到了生活的最底层,一直在家乡当农民。他操的一口武进方言,一般人是无法听懂的。好在他每次在会上发言,陆文夫都在他身旁坐着,义务为他当翻译。其实,苏州话与武进话差别很大,而据陆文夫回忆,他首次见高晓声就是发起《探求者》的那一天,即1957年6月6日,地点是在叶至诚的家里。打成“右派”后,过了整整21年才再见面。这就是说,在复出之前,这对“难兄难弟”在一起交谈的时间极其可怜,那陆文夫为何能每每为高晓声充当“专职翻译”呢?今秋我到泰兴,才知道陆文夫原籍武进,是他祖父那一代才迁居到泰兴去的,而他本人,自幼是由祖母带大的,长到7岁,回到母亲身边。因此,他孩提时代,与祖母生活在一起,说的无疑就是武进话。尽管他后来定居苏州,人称“陆苏州”,但对自小说的武进话,肯定是忘不了的,为高晓声当“翻译”,岂不是顺理成章、义不容辞吗? 我到泰兴,是帮市文联出版一套“银杏文艺丛书”。因我是在苏州读高中时受陆文夫的影响走上文学道路的,所以一到泰兴,就向市文联的朋友打听,陆文夫的故居是否还在?得到的回答是:“早就不在了。原先他家住在扬子江边上的小村庄四圩,后来搬到靖江的夹江港,夹江港已经改道。1984年陆文夫从江阴摆渡过江,赴扬州开会,路过靖江、泰兴,一路寻找,都没能找到他的老宅。”就在我颇感失望之际,有幸结识了隶属市文联的陆文夫研究会的秘书长冯晓。她一听我讲陆文夫与我是苏高中的校友,就兴奋地告诉我:“巧啦!我爸爸和陆文夫也是校友,他俩在初中是同班同学。我家还保存着一本他们的毕业纪念册呢!” 10月31日下午,我应邀出席泰兴市第三届诗歌节闭幕式,冯晓是闭幕式文艺演出的策划人,我一进会场,她就把那本她家珍藏的《扬陋学塾一九四五级毕业纪念册》带给我看了。陆文夫在《忆朱砚馨同学》一文中曾提到,“手头还有一本我们当年毕业时的同学录,是我的老同学周俊崧复印给我的,那本同学录里每个人都有几百字介绍,是同学们你写我、我写你,大家自由发挥,倒也基本上写出了各人的特点”(《陆文夫文集》第四卷第101-102页)。那么,同学们是怎样介绍陆文夫的呢?我翻到纪念册的第11页,见在“陆文夫”的简历下,是这样写的: 我很敬这位同学,很爱这位同学——假如拿他的仪容比青山,那是最确切不过的了,修长的个子,圆润的眼珠,到处表示他个性的特征。 性和顺,长日是融浸在笑容里,长日是融浸在磊落的言笑里,他爱好研究新文学,善于口瑟,篮球又为他的特长。 我和君相识两年,知其生平可交深,当此毕业之际,为之小传,以留他日之鸿爪。(宏 生) 君性刚强,有毅力,天资聪颖,读书尤知勤勉,故成绩甚优。各科中尤长数理,课外阅科学书籍,君与余同窗数载,友谊良深,兹届临别之期,因为之作传,以资纪念云。(志 庆) 时隔60多年,我们回过头来看,这两位名叫宏生、志庆的同窗好友,对陆文夫的描述是很准确、很形象的。他后来之所以能历经磨难成为卓有成就的大作家,其兴趣爱好和个性特征,真的是早在读扬陋学塾时就留下了雪泥鸿爪。也可以说,在他成长的道路上,在扬陋学塾求学的这两年,是一段至关重要的难忘时光。 1999年,泰州市文联主席陆镇余,为刊印市文联《扬子江》杂志“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50周年特刊”,打电话恳请文夫先生赐稿。陆文夫说:“因为身体不好,已经很长时间不写稿了,你们要出特刊,我考虑考虑,即使写,只能写个小稿,凑凑数,用不用由你们决定。”他这篇给家乡刊物惟一的一篇小稿,就是《忆朱砚馨同学》。此文与其说是怀念一位女同学,还不如说是感激扬陋学塾对他的培养。一开头他就写道:“上了年纪的人有一个特点,对青少年时代的人和事记得十分真切。”“当我在炮火中读完小学要升入初中时,已经是1942年,那时候的农村里没有中学,升学就必须到城里去,城里的公立学校都是敌伪所办,爱国者认为是奴化教育。当年的泰兴城里,有几位爱国的士绅和知名人士,还有一些抗战前就在上海、扬州教书的很有名望的老师,他们都不愿到日伪的学校里去做事,于是便在戴为敷、杨元毅两位先生的带领下成立了一个‘扬陋学塾’,戴为敷先生当塾长。我还很清楚地记得,戴为敷先生是个胖子,夏天穿一件白夏布的长衫,戴一顶铜盆帽,手拿一根手杖,在泰兴城里是个很有名望的人。扬陋学塾只办了一年就名声大振,一是教育质量高,二是有民族气节,不教日语。我慕名而往,从延令中学转学去读初中二年级。” 关于扬陋学塾的创建,纪念册在《级史》中亦有文字为证: 本垫诞生于民国二十九年春,时变方殷,闾里不靖,青年学生彷徨歧途,莫知所从,邑中教育先进戴杨二先生,目击心伤,亟思补救,遂毅然创立本塾,俾吾侪得免失学,幸何如之。 吾级于三十一年春秋季始业,褥暑方消,录取男女齐集戴宅大厅,静听诸师之训诲,几忘其荆棘遍地,烽火弥天矣。 冯晓曾对我说:“也不知道这学塾为什么取名叫‘扬陋’?”在读了陆文夫的《忆朱砚馨同学》一文后,我就明白了,这分明是指在扬子江边因陋就简办起的一所初级中学,他们班的教室就是戴为敷先生家的厅堂。陆文夫这样写道:“我们的一个班共有五十多人,那个大厅很大,坐五十多人也不觉得挤,只是那个大厅没有屏门,靠天井的一边是敞开的,雨天会打雨,冬天会飘雪。我们的这一个班远离其它的班级,所以同学们相互之间都很亲密,下课时同在一个天井里嬉戏,真的像是一个大家庭。假期里还组织联欢会,男女同学在一起唱歌或说故事。我会吹口琴,常常担任伴奏,奏的都是些当年的流行歌曲,什么《秋水伊人》《花好月圆》等等”;“初中毕业后正是抗日战争胜利,同学们各自分飞,纷纷到大城市里去考高中。那时候泰兴的学子都是奔南京、镇江、扬州、苏州等地去考高中。朱砚馨考入了扬州中学,我考入苏州中学”。据他在《道山亭畔忆旧事》一文中的回忆,“苏州的学校很多,苏高中是首屈一指,全国有名的,报考的人从四面八方来,地板上都睡得满满的,平均要四五十人中才能录取一个。”他自觉考得并不好,考罢“心就凉了半截”,没想到发榜时“大名赫然在焉”!他“想来想去可能是一篇作文帮了忙”,“不知道被那位阅卷的老师看中了,给的分数大概是很可观的。”(陆文夫文集》第四卷第141-142页)……我是1956年考入苏高中的,比陆文夫晚了11年。那年正好是他的成名作《小巷深处》在《萌芽》上发表,引起轰动,回母校来与文学爱好者们谈创作体会,也就成了我此生见到的第一位作家,或可以说,是他在道山亭畔,把我引上了文学的不归路。 苏州是园林之城,苏高中就在著名园林沧浪亭的西侧,校园内由挖两方池塘(名为碧霞池)而垒起的一座小山,山上树木葱茏,山顶古色古香的道山亭是学校的标志性建筑。《道山亭畔忆旧事》是陆文夫在1979年为纪念母校创办75周年而写的。读了冯晓给我看的《扬陋学塾一九四五级毕业纪念册》,我不禁想起我与陆文夫共同的母校,想起道山亭畔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和我毕业21年后第一次有机会回母校,是借到苏州去向他组稿之便……冯晓问我:“听说你是陆文夫《井》的责编?”我说:“陆文夫复出后,就作品的产量而言,比王蒙、高晓声、张贤亮、邓友梅他们那一批人要少得多,所以组到他的中篇小说稿很不容易。他答应把《井》给我当时所在的《中国作家》发表,就看在我是他的小校友份上。”我想,冯晓作为陆文夫研究会的秘书长,热忱将《扬陋学塾一九四五级毕业纪念册》供我一阅,兴许也是看在我和她父亲冯讳泰与陆文夫都是校友加乡亲的份上吧?这不能不说是我这次泰兴之行的意外收获,实令我感动。 原载:《文艺报》2010年02月08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02月08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