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轮椅上,左轮是月亮,右轮是太阳。他的微笑因而显得灿烂,又充满温柔。 轮椅向前移动时,他的两只大手使着劲,像推走一座山。他静静地微笑,暗暗地使劲,可能还偶尔悄悄咬紧牙关,这一切都属于题外话,眼前要做的事,是登上五台山上这所最著名的寺庙。 他是残疾人,一个下肢瘫痪的残疾人;他曾有过颀长的双腿,并且用这双腿丈量过陕北的山村,放牧过文静的牛羊们。可是今天他站不起来,尽管他的灵魂傲然倔犟地屹立着,肉体却早在许多年前就可耻地背叛了他。将他置于这样一种进退维谷的境地,早已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是残疾人,但他又不是一般的残疾人。他的朋友很多,而中国这块土地上最多。他的朋友们又极好,“仗义”。不久前他乘飞机走了一趟海南岛,事后有人逗他,说他没了腿之后,走的地方更多。他笑了,承认这是事实。 从海南岛归来,没多久又接到一位老朋友的信,邀他到外地游览。紧接着老朋友来到北京,不容分说把他往背上一驮,上了火车,有点像绑架! 老朋友如今正在轮椅旁擦汗,他发誓要让他来五台山,他还发誓把他背到五台山顶还愿,究竟谁还谁的愿,待考。 他和他,就这样静静地倚着轮椅,仰望着鲁智深醉打过的山门,小憩着,微笑着。轮椅上的他递给他一支烟,又代他点燃;轮椅下的他掏出手绢,替他拭去头上的汗珠,一派和谐和静谧,在这无言的动作里氤氲成几缕温馨。 歇足了,他推起轮椅,向漫坡上的寺门挺进。他坐在轮椅上,用手竭力减轻他的负担,两个朋友,在炎炎夏日下,晒成一座绝美的雕塑。轮椅一寸寸向上移动,一寸寸接近山门,他和他,静止者和运动者,仿佛都被这轮椅吸附住一样,更像被山路黏结在了一处,每走一步,都显出几分庄重、严肃。 路旁拐角处,坐着一位乞讨者,用哀怨的声调唱着自己的苦难。乞讨者年纪不大,可是分明也伤残了腿脚,面前还铺一块写满了字的白布,一见到他们走来,乞讨者停止了吟唱,呆呆地盯住轮椅上的他,他还给乞讨者以同样的凝视,继而是微笑;轮椅下的他摸索着衣袋,代表老朋友,向乞讨者表示了物质上的同情和慰藉。 他们又向上升去,身后响起乞讨者的歌吟,似乎在感叹自己的命运,又在忌妒他们这种和谐的友谊。这歌声,一直陪伴他们的轮椅滚动,很远很远。 山门到了。 轮椅上不了台阶,更迈不过门槛。佛们坐在大雄宝殿里等待着,用缭绕的香烟发出召唤。做法事的铙钹木鱼,活泼泼地开始了律动,僧侣们诵经的声音陡然响起,他和他都感受到了冥冥中的一股大力。 他伏下身子,把老朋友背出轮椅,迈入庄严的佛殿;有人帮忙推过轮椅,虽然无法拜上两拜,可毕竟是见到了五台山上的菩萨。坐在轮椅上,他在佛殿里缓移着,看天王们的古怪兵器,看罗汉们惊诧的面目表情,以及古朴珍贵的壁画,他又禁不住微笑起来。 做法事的僧众们声音愈加高亢响亮,木鱼声伴着诵经声。他和他注视、聆听着这一切。 他来到了五台山,这本身已近乎奇迹,还愿?还什么愿? 他和他用一辆轮椅,进行了一次慈航普度的试验吗? 这一切都是个未知数。他们快活地交谈着,轻松地告别了五台山。 下山时,轮椅急匆匆地滚动,左轮仍然像月亮,右轮依旧如太阳。只不过他的微笑因友谊的滋润显得愈加明亮,愈加温柔,而且还多了几分恬静的满足。 佛、佛光,以及生与死、色与空、爱与恨、善与恶等等等等佛的诸般哲学意义上的命题,仿佛齐齐涌注到他的脑海。他的微笑于是愈加成熟、深沉。 他和他,就这样走向远方。我想,美,不正存在于这静静的旅途中吗? 2011年1月4日 原载:《文艺报》2011年01月05日 原载:《文艺报》2011年01月05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