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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士小说家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孔亚雷 参加讨论

    2003年,我决定写一本小说。那年我28岁。无论如何,我想在30岁来临之前写一本小说,为此我辞去了报社的工作。我花了5个月时间写那本小说,然而过了5年它才发表和出版。这5年间它几乎走遍了中国所有的文学杂志社和出版社,但没有一家接受。他们觉得它就像一个怪物,或者换句话说,他们觉得它怎么看都不像中国小说。对此我深表理解——我本来就想写得不像中国小说。事实上,那正是我写作的初衷:写完全不同于当下中国小说的小说。我讨厌粗糙低俗的语言和故事,那千篇一律的语调(而且是很难听的语调),那无聊重复缺乏想象力的题材。
    我的这部小说《不失者》,最终发表在《收获》杂志2008年长篇小说专刊的春夏卷,随后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了单行本。书卖得既不太好也不太坏。首印一万册,没有加印。读者的反应很极端,有人爱不释手,有人则恨之入骨。而在文学圈它几乎没有引起任何反响。这也很正常,我想,如果你不喜欢对方,为什么要对方喜欢你?那既不可能,也没有必要。
    《不失者》是我出版的第一本小说,但并不是我出版的第一本书。我的第一本书是一本译作,美国作家保罗·奥斯特的长篇小说《幻影书》,2007年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我之所以会翻译英语小说,是因为我近乎疯狂地喜欢读小说——既然我无法忍受很多所谓的中国小说,我就只有去看外国小说。但问题是很多译者或许懂点英文,却基本不懂中文,他们的译作既糟蹋了原文、也糟蹋了中文。所以我只能去读原文,然后,在被原文的美好深深打动之后,几乎是忍不住地,试着以一个写作者对语言(无论是英文还是中文)特有的敏感和珍惜,把它们翻译成汉语。
    我开始翻译的另一个原因,是2005年我做了父亲。照顾幼小的婴儿使我无法静心写作,但我可以利用零碎的时间和精力来翻译。一方面那可以让我保持某种写作状态,另一方面那也是一种很好的学习,因为翻译是最大程度的精读,而且,就像歌德说的,外语可以让你更深刻地了解自己的母语。对于想写一辈子小说的我,这无疑是一种有益的训练。于是,我成了一名“家庭主夫”。我带儿子,做家务,看书,写作(写书评,写短篇,并准备写第二本长篇),翻译(加拿大诗人兼歌手伦纳德·科恩的诗文集,一本以生日为主题的欧美短篇小说集)。跟我的文学偶像阿奇博尔蒂一样,我也想做个隐士小说家。
    阿奇博尔蒂是我最崇敬的小说家,虽然实际上他并不存在。他是智利小说家罗贝托·波拉尼奥的长篇巨制《2666》中的一个虚构人物。但就像虚荣的包法利夫人和了不起的盖茨比一样,有时候虚构的人物比现实中的人更加真实,更加有存在感。在《2666》的开头,来自英法意和西班牙的四名德国文学评论家(三男一女),一起寻找一位神秘的德国小说家——他们都是他小说的狂热读者。但除了他的小说,人们对这位德国作家几乎一无所知。大家只知道他已经年届八旬,自上世纪50年代以来出版了数十部小说,但他从不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也不领受任何文学奖项,没有人知道他住在哪儿,甚至连他长什么样也是个谜。人们了解他以及迷恋他的惟一途径,就是他的作品。
    这位神秘的小说家就是阿奇博尔蒂。仿佛一座庞大的迷宫,在《2666》的最后一部分,故事又回到了起点,波拉尼奥为我们解开了小说开头的谜团:他叙述了阿奇博尔蒂的一生。其中我最喜欢他成为小说家之后的部分。二战结束后,年轻的阿奇博尔蒂一边在低级酒吧做看门人,一边用租来的打字机写自己的第一本小说。经过最初的四处碰壁之后,这本名叫《鲁帝克》的小说终于被汉堡一家在文学界有良好声誉的小出版社接受。结果这家出版社成了阿奇博尔蒂终生的、也是惟一的出版社。虽然《鲁帝克》只卖了300本,他的第二部小说《无边的玫瑰》卖了205本,而第三部《皮面具》甚至只卖了96本。当他的出版商去拜访一位著名的文学评论家时,问他对阿奇博尔蒂怎么看。评论家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支吾着说,我觉得他不像是欧洲作家,他更像……马来西亚作家。
    马来西亚作家。这位出版商只有苦笑。但他决定继续——可能的话,永远出版阿奇博尔蒂的小说。于是我们看到一系列书名:《欧洲河流》《遗产》《乐透彩男人》《回归》……每隔一段时间,出版商就会收到阿奇博尔蒂从欧洲各地寄来的手稿。从威尼斯,从一座希腊小岛,从没听说过的欧洲小城。靠着微薄(但在逐渐增多)的版税,他过着简朴的流浪隐士的生活,没钱了就打点零工(比如做园丁)。“多年来阿奇博尔蒂的家,他惟一的财产,就是他的手提箱和打字机。” 波拉尼奥写道,“手提箱里放着衣服,一叠纸和两三本他正在读的书。他右手拎手提箱,左手拎打字机。衣服穿旧了就扔掉。书哪里读完就留在哪里……他和别的德国作家几乎没有任何关系。”
    做一个隐士,读书写作,云游四方,过简洁的生活,写想写的小说,不听从也不顺从其他人的要求。这就是我的文学理想:成为像阿奇博尔蒂那样的隐士小说家,用一本本不合潮流的作品,与在书店里神秘相遇的某个读者一起,去对抗这个粗俗而急功近利的时代。就像波拉尼奥说的(正是他创造了阿奇博尔蒂,在某种意义上,他就是阿奇博尔蒂),对于一个真正的作家,他惟一的故乡就是书店。因为一个真正的作家,真正信任的必然是读者,而不是媒体、文学奖和评论家。请不要误解——这并不是说作家要为读者写作。恰恰相反,真正的作家只为自己写作,但他坚信这个世界有跟自己一样的读者,他坚信一对默契的作者与读者就像一对有共同信仰的战士,他们在文字的丛林里彼此寻找,他们将在书店会合,他们将同心协力,用虚构的世界击败真实的世界——哪怕只有片刻。
    这才是文学存在的意义,至少是意义之一,不是吗?
    所以英国作家约翰·伯格才会这样写道:当两个以上志同道合的人联合起来,便组成一个反抗群体。反抗的是世界经济新秩序的缺乏人性。凝聚的这群人是读者、我以及这些文章的主题人物——伦勃朗、旧石器时代的洞窟壁画画家、一个来自罗马尼亚的乡下人、古埃及人、对描绘孤寂的旅馆客房很在行的一位专家、薄暮中的狗、广播电台的一个男子。意外的是,我们的交流强化了我们每个人的信念,那便是坚信今天在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是不对的,而他们所说的往往都是谎言。
    原载:《文艺报》2011年03月21日
    
    原载:《文艺报》2011年03月21日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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