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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万年文明下的“猫人”教育——读老舍的《猫城记》 《文艺争鸣》2006年第3期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张洁 参加讨论

    诺贝尔文学奖在20世纪60年代曾青睐老舍先生,这是众所周知的。然而,老舍先生却以投太平湖自尽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大奖擦肩而过了。据说老舍进入评选委员会视界的重要原因之一是他的一部长篇小说《猫城记》[1]
    《猫城记》被人们看作是一部科幻背景的讽刺小说,老舍在齐鲁大学教书时以边写作边发表的方式完成。1932年8月开始在施蛰存主编的《现代》杂志上连载,到次年4月载完。同年8月由现代书局发行单行本,两个月后就再版了一次。可如今这部小说国内听说过的人恐怕很有限了。说起老舍,人们熟知的是《骆驼祥子》、《茶馆》、《四世同堂》、《月芽》等。 2004年3月舒乙先生曾作过一个题为《老舍文学的今日价值》的专题报告,他把老舍文学的今日价值分为六个特点进行论述,其中第四个特点是“人性的表达”[2]。舒乙先生认为“人性表达”这个层次是最难的,也是老舍文学最深刻的价值所在。他举的例子就是《猫城记》。舒乙说,老舍的《猫城记》,在中国是一部非常有争议的作品,到现在还没有单行本,只有在《老舍文集》才能看到这个作品。可是,它在国外的名气非常之大。它的名气大并不是因为老舍在“文革”受过批判,说他有这样那样的政治倾向。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他描写了人类普遍存在的人性上的弱点。包括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等。于是,《猫城记》在国际上就翻译的数量而言高居第二位,仅次于《骆驼祥子》。舒乙先生提供的信息特别重要,它不仅有助于我们正视老舍作品中存在着这么一本《猫城记》,矫正一个巨大的盲点,而且更让我们知道了《猫城记》的价值和它在老舍作品中应有的地位。
    老舍无疑是现代文坛多才多艺的作家,他成功地表现出自己驾驭多种体裁的出色能力。那么写一部科幻小说,在其能力范围内也许就是题中应有之义。小说《猫城记》写“我”和一位朋友去火星探险,飞机飞行了两个星期后,不幸以坠毁的方式降落火星,友亡机碎。幸免于难的“我”没吃没喝,在遇险的一刻衣服也撕扯得稀烂,仅有裤子的腰臀一截尚在勉强履行职能——留住了别在那里的手枪和裤兜里的一盒火柴。“我”眼见灰鹰们啄食朋友的尸体而不能帮助他入土安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被猫人们捕获,开始了在猫国与猫人们为伍的生活。遂有《猫城记》。
    比较在文坛上已立为一尊的科幻小说,《猫城记》有一种脚踏在地球上的实在感(尽管写的是火星)。它缺少科幻小说用以撑起作品架构的海阔天空奇想,新鲜、神异、诡谲、刺激都没被作者视作当然的要件。通常阅读科幻小说于娱悦中生发出的对人类未来更高预期的审美效果,在《猫城记》里也不会发生。何以至此?因为作者在这里提供的不是对人类某一潜在资质的开掘,他展示给我们的是一种古老文明(两万多年)是如何灭亡的。如果说前一种科幻小说是预言性的,那么老舍的《猫城记》则是寓言性的;前一种向前看,注目的是未来,《猫城记》则向后看:关注的是何以至此——历史怎样走到了悲剧性的今天?
      说到寓言性,不知1932年作品问世之初有没有人读过后有一种震骇的惊悸?《猫城记》尽管不乏科幻作品的一般性特征(如:科幻背景的构筑,自然科学规律的遵循,内在逻辑的严谨等等),但它带给人最强烈的东西是震撼性的警省:火星不过是不加商量地用彼一星球的名字套在了地球上,猫人虽有地球之子的普遍人性弱点,但它在形神上更似中国人戴了一张猫面具。老舍是被中华文化滋养至深的中国作家,他的创作注定来自身置其中且感触最深的生活,无论我们多么不愿意承认,猫人的大部分行止就是我们生活的艺术移植。
    其实老舍先生在《自序》中就已做了明确的暗示,他说:“《猫城记》是个恶梦”,又说“二姐嫌它太悲观,我告诉她,猫人是猫人,与我们不相干,管它悲观不悲观。”这样的“序”正可谓“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强调了作品的真正意旨,那么何以要拿“二姐”说事?这或许就可以解释老舍先生为什么要在创作上采用所谓的科幻体栽更便于把病态的中国对象化。
    美学原理让我们知悉,对象化的事物较容易激发主体的理性认知,因为把与我们一体化的东西对象化就拉开了审美的距离,情绪化地介入也就容易被有效规避。所以那猫城里的猫人们,肯定负载着作者推远情感距离的审美期待。所以作者会在“自序”中正话反说地强调“猫人是猫人”;可是他又担心生性快乐的同胞不解其味,把猫人只当猫人,遂又在正文中借“我”的思绪,把一些离谱的溢美之词一股脑地冠在了中国头上,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反讽效果。如开篇第二章,被猫人捕获的“我”,落泪之际想“光明的中国,伟大的中国,没有残暴,没有毒刑,没有鹰吃死尸。我恐怕永不能再看到那块光明的土地了……”;第二十二章,小蝎的悲观令“我”不禁庆幸自己“来自太平快乐的中国”;整部作品结尾则是这样一句话“我在火星上又住了半年,后来遇到法国的一只探险的飞机,才能生还我的伟大的光明的自由的中国”。这刺目的溢美之词因为与事实太远的距离,带来了一种不乏荒唐的意味,廉价的“伟大”、“光明”、“自由”无异于提醒读者:比较这些睁眼的谎言,猫国才更切近中国的真实!
      《猫城记》全书27章,大致内容可以分为三部分:1-10章为初识猫人,地点是在猫城外的“迷林”种植地。这一部分主要写“我”在火星遇难,之后与大蝎的相识与交往,及从大蝎这个特定的人物身上初识猫国文明。12-22章是作品的主体部分,地点转至猫城,通由自己的体验、观察与探究一步步地见证猫国文明必定无疑的死亡命运。23-27章是作品的结局——外国人入侵,猫国亡国。上述独缺少了第11章,有必要把第11章单独拿出来说明一下:这一章写“我”第一眼看到猫城的触目惊心感觉,这是认识猫国文明之“纲”,在结构上又是一个必不可少的过度。
    本文着眼的是第二部分——对死亡命运的关注。在这个主题下作者带着我们聚焦的是:两万年文明下的“猫人”教育。
    写一国之亡从其文明入手,作者是有深意的。 文明涵盖甚广,一种社会生活中凡见诸于形,思诸于心的东西似乎都可以囊入。但审视猫国文明,老舍偏重的是其文化教育部分。因为文化教育主导着一个社会的内在支撑,它直接关乎社会价值体系的确立与维护,终极关切的有与无。对于个人,则制约着你的精神追求,使人潜在的放纵欲望规范于一种无形的心灵准则。
    说到猫国的教育,我们不妨先读一下猫国唯一醒着的年青人小蝎和“我”的对话:
      小蝎乐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教育?噢,教育,教育,教育!”小蝎似乎有点发疯:“猫国除了学校里‘没’教育,其余处处‘都是’教育!祖父的骂人,教育;父亲的卖迷叶,教育;公使太太的监管八个活的死母猫,教育;大街上的臭沟,教育;兵丁在人头上打鼓,教育;粉越擦越厚,女子教育;处处是教育,我一听见教育就多吃十片迷叶,不然,便没法不呕吐!”
      “此地有很多学校?”
      “多。你还没到街那边去看?”
      “没有。”
      “应当看看去。街那边全是文化机关。”小蝎又笑了。“文化机关与文化有关系没有,你不必问,机关确是在那里。”
      似乎荒诞得出奇,处处都是教育,唯独学校里“没”教育!换个思序想想看,一个学校没了教育的国家,那处处存在的教育该会是什么东西?读过作品的人自然清楚,小蝎说的那一连串教育都是怎样的货色。面对着这些“教育”除了作呕,也就只能呑食迷叶(说成鸦片更准确)让自己醉生梦死了!
      第17章,“我”依着小蝎的建议,到街那边去看“文化机关”,先看到的就是一群一群的孩子。“我心里喜欢了,猫人总算有这么一点好处:没忘了教育他们的孩子”。“我”的想法是人人明了的道理,一个国家只要教育在健康正常地履行职责,那么,希望就在。教育是民族、国家承载希望的园地,或许一个国家一时还不够发达,不够富有,但是有清明向上的教育润泽着活泼欢快的孩子,有尊严地富强起来就是能够预期的现实。用作品中的话说是:孩子是社会国家的索引。于是,“我”随着一群孩子来到了他们的学校,等了很久,三个瘦得像骨骼标本的大人蹭进了学校,他们在学生的哄闹中完成了唱国歌、向皇上行礼、向大神默祷的例行仪式,校长开始训话“今天是诸位大学毕业的日子,这是多么光荣的事体!”没有人不懵:这些又脏又闹的顽童竟然大学毕业!再听听那个脸瘦得像干倭瓜的教师的流泪讲话吧:“诸位,请不要忘了校长和教师的好处,有钱的帮点钱,有迷叶的帮点迷叶!诸位大概都知道,我们已经25年没发薪水了!诸位……”一歪身坐在地上。接下来就开始发毕业证书,方法是:随便拿,因为大家都是第一,不必分先后。散会。
    你不会认为老舍是在起着哄和猫人一起瞎胡闹吧?不假,作者在故事的讲述中恣意夸张、渲染,可用于猫人世界,绝不显突兀与离谱,反而强烈衬托出事物极端扭曲、败坏的本质。你瞧,本是身教重于言教的学校教师,开口即恬脸向学生索要,还能指望其学生日后成为有德重义之人?也别急着批判泪水涟涟的干瘦教师,“二十五年”没发薪水,谁又能有资格要求他有德有义?这一幕闹剧里除了给皇上行礼,丝毫没涉及掌权者,可深深激怒你的却是:怎样混账的政府才会导致教育堕落至此!政府拖欠教师工薪,教师索要学生财物,作者本意是把其视为不可思议的丑恶用来警醒猫人,响鼓重锤地让他们认清教育失却操守,猫人何以正身?讲述寓言的老舍万万想不到许许多年以后,他用笔杜撰的荒诞竟会成了他那“光明中国”校园里流行的潜规则!
      大惑不解的“我”继续着观察的脚步。
    接下来的一幕更为耸人听闻了:又一处学校里,一群大概十五六岁的学生正捆住活人按在地上割剖呢!同时一边叫骂着“看他还管咱们不管,你这个死东西!”“叫我们读书?不许招惹女生?社会黑暗到这样,还叫我念书?!挖你的心,你个死东西!”随即“鲜红的一块飞到空中!”“我的心要从口中跳出来了!原来这是解剖校长和教员!”这耸人听闻的一幕实在容易让人产生时空错置的疑惑——推后三十几年,这几乎就是文革校园中的演出台本!不过届时被“割剖”者已不局限于校长和教员,老舍本人不就是在这样轰轰烈烈的革命大剧中自绝于太平湖的吗?而此前对老舍进行肉体“割剖”的也正是青年学生!
      由此,读着《猫城记》你没有理由不惊心动魄:作家几十年前用以警示的荒诞兑现为了几十年后的真实!呜呼,让人说不出话……惊怵更迫人思索,实施“割剖”的学生看似一条堂皇的理由何以也被作者写了进去?“社会黑暗到这样,还叫我念书?!”是的,这些学生最可能原本就不是读书之人,社会黑暗只是他们用来反对读书的一个借口。这个理解该没错,可是过于明摆浮搁,老舍可能还有着深一层的思考:社会黑暗并不能当作放弃读书的理由。请不要忽略作者此时正是大学教师,且此时的大学生反抗社会黑暗的正当方法之一就是不念书——罢课或者弃学投身其它。老舍借割剖事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思想一下子让人联想起蔡元培先生的那句名言“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在蔡元培先生的教育理念中,学生的首要职责就是读书,弃自身职责于不顾的救国并不被他称许。老舍在这里巧妙伸张了自己的认同。之所以社会黑暗并不能视作“不念书”的理由,也许还在于正常称职的学校教育是真正能为学生提供识破黑暗的眼力的,而眼力的准确和深邃又是头脑中形成打破黑暗、改造社会思想的前提;否则,失却了教育的人投身激情的救亡,被利用的悲剧性就难以避免。[3] “我”因为不能容忍学生们“大宰活人”,旋即掏出了手枪(这手枪是我在猫国威风的两个条件之一,另一个是外国人)愤怒地“放了一枪”,结果真是出乎意料:哗拉拉,四面的墙全倒了下来,把校长和学生都砸在墙底了!大雨后的墙是受不住震动的。接下来吸引你的不是“我”的全力抢救,而是神来一笔的联想:“我不知道近来心中怎么这样卑鄙,在这百忙中似乎想到:校长大概确是该杀,看这校址的建筑,把钱他全自己赚了去,而只用些土堆成围墙。办学校的而私吞公款,该杀。”这一下,又从文革的错置挪到了眼前的当下!以前一直只以为鲁迅看中国人最准,深入了骨髓里,所以他的灵魂里有了无法摆脱的“黑暗”,那是中国最痛苦的一颗心。现在看,老舍该不比鲁迅轻松多少,他那穿透现实感知未来的敏锐也正是痛苦的结晶,想必他写下这些的时候绝对无意于日后的兑现,恰恰相反是为了阻止其成为现实,所以当他的荒诞兑现为我们生活中某些真实的同时也就把他那最深刻的痛苦转移给了我们……
      看懵了的“我”无法让自己明白就里,只好去向知情人问询。哦,不问不知道,一问可就不是吓一跳了。原来那些顽童非但不是大学毕业,且只是有生以来的入学第一天!这种把笑话闹到家的“爽快”也不是没道理可言:
      这个办法是最好的—在猫国。在统计上,我们的大学毕业生数目在火星上各国中算第一,数目第一也就足以自慰,不,自傲了;我们猫人是最重实际的。你看,屈指一算,哪一国的大学毕业生人数也跟不上我们的,事实,大家都满意的微笑了。
    事到如此还能满意微笑,是因为对上而言,笑的理由是“慢慢的,教育经费被皇上,政客,军人,都拿了去”他们能不乐吗?对下而言,学生们看透了成天忙于索薪的先生们是什么东西,也养成了不上课的习惯,于是开始了不读书而毕业的运动。这个运动又进一步断送了教育经费的命。也许读者会想,干脆学校关门得了,且不一了百了?那断然不行:“学校不能关门,恐怕外国人耻笑。”这理由又是一个地球人全知道的理由,别看事情是发生在火星上,咱与猫人不隔膜。可是那么大的一个猫国,总不能一个真想读书的人也没有吧?
    学校里既没有教育,真要读书的人怎办呢?恢复老制度聘请家庭教师教子弟在家中念书。自然,这只有富足的人家才能办到,大多数的儿童还是得到学校里去失学。这个教育的失败把猫国的最后希望打得连影子也没有了。
    到学校里去失学,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呢?然而别扭的却是真实的,这就不是“别扭”能表述的感觉了,“痛心疾首”或许才合适,可是猫人的不以为意,似乎又轮不着你去替人家痛心疾首。
    教育原本不是一个巨大的器皿,任由人把未来、使命等一应装入,它就能盛着、托着。教育是活生生的成人塑造活生生的幼儿、青少年的血肉鲜活的文化传承,就是说它是由现世的人来操作、承担的。这就不能不审视一下猫国的知识分子、学者之流。
    “我”通过小蝎分别拜会了猫国的两类学者——老年学者与青年学者——据说这两类学者不能相遇“新旧学者遇到一处至少要出两条人命”。如此不共戴天的两群人,小蝎一叫就到的缘由却是惊人的一致:为迷叶而来。老年学者迷叶入肚刺激了生命根源,于是开口相争,个个以为猫国第一学者的头衔非已莫属,摆到桌面的成就可窥一斑:专攻字学的学者傲视欠自己一片迷叶的学者说“你等着,你等我做字学通论的时候,把你的姓除外,说古字中根本没有你的姓,你等着吧!”比他这玩弄话语权气势更大的是历史学者:“我近来又研究出我们古代刑法确是有活剥皮的一说”,于是他拟作文章献于皇上“以便恢复这个有趣味,有历史根据的刑法”,基于此,他可以藐视一切其它学问“字学,什么东西!只有历史是真学问!”  青年学者又怎样呢?据说他们都是到外国几年而知道一切的学者,外表看上去干净活泼。然而这些人开口说话,你却只能确认其声音,不能明白其意义:咕噜吧唧,地冬地冬,花拉夫司基……他们对“我”这个“外国先生”的全部兴趣是腿上的半截裤子“穿裤子表示什么学位呢?”“贵国是不是分有裤子阶级,与无裤子阶级呢?”“我”的回答不出,并不妨碍他们“咕噜吧唧,地冬地冬,花拉夫司基”一通。这里的全部奥秘是:他们只把一些外国名词联到一处讲话,别人不懂,他们自己也不懂,只是听着热闹。 会这么说话的便是新式学者。学问,被猫国的两代学者煞有介事地做到这份上,真可以说是极致了!有这样的学者自然不难理解何以会有前述情形的教育。
    此后“我”执着地到青年学者供职的古物院与图书馆去采访,力图摒弃表象看到希望所在。古物院的管理员使用着一个猫国绝对不通行的名字:猫拉夫司基,以炫耀其沾有外国属性。十座古物陈列室空空如也,但这并不影响猫拉夫司基向“我”烂熟地报出曾在每一个位置陈列过的逾万年古物换回来多少国魂(钱),还特别殷勤地告知,火星上久享陶器之国盛誉的猫国,如今陶业已断绝了。若问为什么,回答则是“呀呀夫司基”,让人摸不着头脑。猫拉夫司基唯一的伤心处是:如今古物已卖完,没法拿回扣了。图书馆则又是一番景象,馆长被人手脚捆绑着放倒在地上,原因是“又革命了”。革命的大家夫司基抢走了馆长的积蓄,图书毫发无损是因为15年前就卖完了,现在馆长做的事不过是“整理房屋,预备革命一下,把图书室改成一座旅馆,名称上还叫图书馆,实际上可以租出去收点租……”如此猫国教育,如此猫国学者正像一枚钱币的两面,互相依托映衬,作者斥之“有学校而没教育,有人而没人格,有脸而没羞耻”。
    以至到了外敌入侵的生死存亡关头,百姓忙结婚——省得女的给兵丁毁坏了;皇帝官员们忙逃命,不到一天,猫城里做官的全走净了;军队呢?敌人在西边军队往东去——东边平安。如此这般,猫国岂有不亡之理?其实,解读了猫国教育,就等于揭开了猫国日后亡国的谜底。
    猫人亡国最根本的原因是两个:一是全国吃迷叶,一是教育的堕落。那么,让我们试着分析一下导致猫国教育堕落的主要疾患是什么呢?
      第一,猫人把新式教育定错了位。据说,在火星上各国还是野蛮人的时候,猫国已经有了教育制度,足见猫人文明之古老。如今实行这新式教育也有二百年了,可是依然一塌糊涂。旧的没了,新的学不好,小蝎说,这就见出了我们猫民族的低能。其实猫人不是能力不济,而是实行新教育之始就把其当作了一棵摇钱树。
    当新教育初一来到的时候,人们为什么要它?是因为大家想多发一点财,而不是想叫子弟多明白一点事,是想多造出点新而好用的东西,不是想叫人们多知道一些真理。……及至新学校成立了,学校里有人,而无人格,教员为挣钱,校长为挣钱,学生为预备挣钱,大家看学校是一种新式的饭铺。
    爱钱、爱“饭铺”都没什么不对,为所爱去竭尽努力也正常,重要的是猫国的头头脑脑们把他们爱钱的追求锁定在新式教育上以求兑现,就大错特错乃至祸国殃民了。
    猫国的钱叫什么?国魂!这货币名称妙在点题——钱成了国魂,这国家没个不丢魂的。自然,没钱什么也办不了,别说是一国,就是一个人也是如此。可见钱是为人来服务的,猫人不幸弄颠倒了——变成猫人为钱服务,一下子就沦入万劫不复了。国魂在猫国无所不能,唯其如此,猫人大脑中枢本该有那么个绝不被它卡死的命门,也就是说必须有一种精神是超乎“国魂”之上的,特别是办教育的猫人们。只有这样全体猫人才能凭恃这超越的精神真正有魂,从而不被钱桎梏,不被钱治死。这里也没有什么深奥的理论,不过就是一点常识: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作为一个社会文明、文化的基石,它承载着一个国家文化传承、人伦教化和道德养成的基本功能。一句话,教育是国家民族发展的命脉。所以,人们素称教育是圣殿,是净土,意在教育不仅是知识的殿堂,更是社会道德的源泉。只要源头有活水,一个社会就有文明的标尺,就有不言而喻的道德底线,就有希望。不幸的是猫人走向了反面,他们从源头把水弄脏,也就亲手埋下了猫人亡国的导索。
    公平地说,毁灭猫国教育的始作俑者是猫国的统治者,然而教育的一个基本特征是有它极广的覆盖性。身为草根百姓的人们大多一生与权力无缘,权力施之的善与恶、正与邪都只能受着,参与不得也就脱了干系。教育却不然,人人与它有关。教育内生霉变(权力致变)百姓奈它不得,却又躲不开绕不过,只能像陀螺一样随之旋转,于是不自觉中便成了教育毁灭的受害者与毁灭教育的参与者,从而卷入了猫国亡国的因由。
    第二,作为“清流”的猫国知识分子以其对浊流的渴望与堕入,使本来由他们肩起的猫国精神大厦轰然倾颓。这些人中有校长、教师,也有学者,他们本是营造社会精神空气的氧分子,可是却自甘堕落,这不仅是使猫人精神失序,更从根本上摧毁了猫人逾万年引颈向上的欲求。教育所代表的精神追求的意义、及由意义派生的高贵与尊严全部在他们的现世欲望之下化为了齑粉。当然知识分子、办教育的人也是人,社会大环境的黑暗就像一张无形的巨网把他们也罩在了其中,不仅给其中没人格者提供了可乘之隙,也给一些原本人格尚可者提供了堕落空间,让他们蹈入价值真空而无所不为。另一方面整体社会的外在影响又使他们不以堕落为耻,两相结合,愈演愈烈。可是小蝎的一席话不能不发人深思:“把社会变白了是谁的责任?办教育的人只怨社会黑暗,而不记得他们的责任是使社会变白了,不记得他们的人格是黑夜的星光,还有什么希望?”是啊,尚处传统社会的猫人们肯定对教育文化承担者在道德践履方面有着更多的倚重,“士皆知有耻,则国家永无耻矣;士不知耻,为国之大耻”[4],猫国失去了猫之士者以道德风骨作提升社会精神的动力,势必人欲横流,道德沦丧,一派魔鬼瓶子打开后的景象。
    作者曾试图通由“我”分析猫人性格中的最大缺陷是什么,小蝎直言“糊涂!”更进一步阐说:“经济、政治、教育、军事等等不良足以亡国,但是大家糊涂足以亡种”。读《猫城记》特别容易体会鲁迅先生称作“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那种心情,但是你又会自然地把这八个字分别两个层面使用,对下层猫人哀其不幸,对猫国的知识分子怒其不争。这“怒”来自他们拍卖自己太容易,正是在他们手中毁灭断送了一切旧有价值,可他们的庸俗、浅陋与皮毛又注定不可能有任何新的价值建树。一个价值真空的社会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亡国也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了。阅尽猫国万象的“我”认为“什么也救不了猫国,除非他们知道了糊涂是他们咽喉上的绳子”。
    第三,猫人是一群没有执信(信仰)的种类。猫人的文明虽然古老,但是却没有信仰的根基,猫人文化虽以万年计,但那里面独缺少了一双神性的审判眼睛。这令猫人们心中只有现世,没有将来,更没有终极的彼岸,所以,他们曾有的道德操守很容易被攻陷,一切丑行与罪恶在追逐“国魂”中是那样自然地恣意膨胀着。这就不难明白有着两万年文化底蕴的猫人在现世利益的诱惑下何以那么轻易地束手就范、彻底地背弃了两万年。
    猫人们没信仰却有着诡谲的小聪明——这正是信仰缺无留下的空间注定要为人性的“聪明”占据的必然。你看猫国权力者那么轻易就能让猫国的“大学毕业生”数目在火星名列第一;猫国年轻学者那么自然地对卖掉上万年的国宝毫不心疼,只为得到多少回扣大用心机;猫国的血性青年也不是不闹风潮,七闹八闹拆房子毁东西,最后白得几块砖一根木棍,就能心满意足“总算没有白闹”;猫国更不是没有推翻皇帝独裁统治的政党革命(猫国称作“哄”),最后,皇帝出钱予以搞定他自己竟做了“万哄之主”!……猫国的事一件件、一桩桩无不以其不可思议的肇始与结局见证着信仰缺无的危害。定力不够,自然德性不厚,而当一切都可以折价置换的时候,人在精神上已经死灭。
    猫人的命运血肉鲜活地说明了从教育文化上瓦解一个社会是最容易得手成功的,当精神大厦的支柱轰然倒塌之后,灭亡只是早晚的事——灭亡也未必真的是猫人死得绝了种,而是那两万多年的文化没了踪影,正如猫国的陶艺。用作者老舍的话说则是:“舌被毁灭的指给揑住,从此人与国永不许再出声。世界上又哑了一个文化。”
      其实,猫人是在文学里,我们才是在生活中,老舍先生笔下的猫人及其命运毕竟都是他文学想像的预设,是有别于今天我们身置其中的诸多困扰的。作品中那个从光明中国来的“我”似乎一直不满意好朋友小蝎的悲观,有时甚至不顾内心对小蝎的敬意而表达出来。然而最终老舍先生却让“我”目击猫国灭亡的每一幕,以这种残酷方式见证了小蝎的忧愤深广是怎样地洞若观火。这一刻意用心是不是颇耐人寻味?文学中的悲剧自然未必会在现实中上演,但却如警钟在那里刺耳地长鸣……
    注释:
    [1]见2004年4月15日《都市快报》。笔者有待进一步寻找这方面的证据。
    [2[见“中青在线”www.cyol.ne“t专家资源库”。其它几个特点分别为:第一个是好看;第二个是幽默;第三个是民族性;第五个是文化性;第六个是人道主义。
    [3]关于这方面的见解请参阅张耀杰先生发在新世纪网www.ncn.org的文章《“学一点防身的本领”——读邵燕祥先生的<找灵魂>》。
    [4]《龚自珍全集·明良论二》。
    (作者单位:黑龙江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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