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昕朋《红宝石》,《中国作家》2011年第11期 中篇小说《红宝石》的情节算不上曲折,却是实打实的,一开一合,一转一收,印痕颇深。王昕朋写“现实”,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一回更是贴紧了地面写,一步一丈量,不留余地,与之前专事人间的“闹剧”不同,此次对焦的是现实的残忍与灵魂的妥协。在当下乱象丛生的都市,王昕朋徐缓有致的笔触越贴近一寸,就越渗透一层,迂回于人情人性之间,切口很小,伤口却久痛难愈。 来自贫困县的女孩儿冯蓓蓓在北京读书,毕业后留在物欲丛生的大城市,生存的艰辛与生活的困窘没有磨砺其精神,却软化了她的意志。在母亲宋佳佳的追寻探问与女儿的逃避遮掩之间,故事的悬念一直留到了最后,冯蓓蓓戏剧性地与她母亲之前的追求者——有妇之夫汪大天签下了行包养之实的“君子协议”。令人咂舌之处在于,冯蓓蓓对所谓的人格、道德与尊严嗤之以鼻,为了过上体面富贵的生活,为了瞬间卸下生活的重担,她走了一条危险而卑微的捷径。然而,她却以为这一切都无可厚非,因为在她看来,没有不寄托在房子、车子和票子上的灵魂,否则,精神将是如此的卑微而难以自处。 事实上,汪大天与冯蓓蓓及其父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为冯蓓蓓提供充足的物质享受、危难时刻解救冯军、治愈宋佳佳的心脏病。这一下令原本简单的善恶美丑之分变得不那么明朗。现实如此,几分缠结,几分无奈,几分痛楚,清晰又模糊,然而,修养的高下、尊严的轻重、人格的力量方才显现。萎缩的精神如何对抗现实的重力和时代的挤压,这是小说所揭示的困惑,也是我们时刻都在抗争抑或妥协的艰难。 小说没有开出药方,也没有光明的尾巴,那是因为现实仍在延续,困惑不曾消减。最后,宋佳佳对冯蓓蓓脖子上的红宝石的态度开始变得暧昧,由原先的坚决抵制和强烈斥责到分手刹那的“知道了那枚红宝石的价值”,作者之匠心独运于焉呈现。这或许是更加危险的信号,宋佳佳一代人那曾经坚守数十年不变的信念,如今面临着土崩瓦解的危机。可以说,精神传统在坚固的现实困境面前渐渐剥落,已经是在所难免。然而如果回到我们欲恨欲爱、欲痛欲快的现实,不难发现,这似乎已经在此一时代成为了习以为常的生活场景,怎样的针砭呐喊都可能投石湖底,一直沉到底,甚至是一个深渊,沉下去一声不响,却很可能是万劫不复。而这个小说好就好在那么一种扑向现实的力量,像鲁迅所说的,身处荒乱的时代而“反戈一击”。 如果单纯以冯蓓蓓这样的年轻女子为视角,那便只是一般意义上的妥协和堕落的故事。而作者以母亲宋佳佳的视角来聚焦整个故事,辟出了另一层意蕴。事实上,冯蓓蓓与宋佳佳(包括冯军)的代际价值冲突,早早地以前者的胜利告终,小说末尾,“她(指宋佳佳)失败了,冯军失败了”,这种恶性的同化确乎已经遍地生长,难以遏止。冯蓓蓓是大学生,理应受过良好的文化教育,然而,拖沓而低矮的世俗化走向在她的内心蔓延,殊不知,如此这般稀薄的沉积却比父母一代的价值坚守还要顽固,时代精神的分裂与妥协由此可见一斑。 而这一切,又都是通过一个内涵丰富的隐喻——“红宝石”展现出来的。小说的第一部分就提到红宝石“在圣经中是所有宝石中最珍贵的。还有人称它是不死鸟,说它象征着热情、爱情、永恒和坚贞”。诚然,宗教与世俗之间虽泾渭分明,一定程度而言无法简单断言孰是孰非,世俗化过程本身也无可非议;然而在中国的语境中,至少可以下判断的是,过度的世俗倾向或者以世俗为幌子的放纵与妥协,很容易就演变成恶世俗与反世俗。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 另外,在小说中,红宝石的使用价值被无限放大,而精神价值却被完全架空。“物”与“用”蒙蔽和扭曲了正常的文化选择与道德判断。这其中的曲折,究其根源,或许可以追溯到20世纪之交,当精神系统和价值观念面临更迭之际,物质世界的丰富以及欲望的膨胀,使中国社会逐渐实现了从“人的依赖性”到“物的依赖性”的转化;在这个过程中,个人拥有了一个饱满的自我,内在的主体性被唤发出来,逐渐转向“恋物”的主体,返归世俗的生活情境,并于此间或化人为物,或从人的身上追逐生活所倚赖之“物”以及精神所依托之“物”。而90年代以来对经济与物质的强化,更使得百年传统中对“物”与“用”倚重变本加厉,其所带来的负面效果至今仍得不到有效的反思和清算。 时代暗红的鲜血汩汩流淌,人物伤口的淤痕明晰可见。小说的结局是开放式的,冯蓓蓓远去他国,宋佳佳还乡故里。我们或许应该对两者都寄予同情,因为尖锐的笔尖每刺破一处,便沉痛非常。 原载:《文艺报》2011年12月23日 原载:《文艺报》2011年12月23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