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谁都不放在眼里,其实,她的境遇比谁都凄凉,活得比谁都痛苦。 赵姨娘心眼儿跟芥子一样小,还能笼络一个马道婆供她驱使;贾环尖嘴猴腮,心理阴暗,典型的龌龊小人,毕竟还有个彩云死心塌地地向着他;王熙凤到处结怨树敌,还有个刘姥姥投她的缘,算是为巧姐儿积了阴德;妙玉对邢岫烟可谓恩重于山,十年的贫贱之交,“半师之份”,邢岫烟耳濡目染,言谈举止,超然如闲云野鹤,这种缘分应该是很有根基的。但邢岫烟对她的评价竟然是“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一个“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的妙龄女子,被最好的朋友得出这样的结论,等于是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做人很失败。贾母讨嫌她,王夫人敷衍她,大观园中的姐妹们对她敬而远之,李纨这样的老好人干脆处处躲着她。谁跟她相处,都要受伤害。贾母因吃醉了酒,误打误撞地进了栊翠庵,心里本来就唐突,一面夸赞栊翠庵花木茂盛,修行的人勤于修理,一面陪着小心,表面上说吃多了酒,怕冲了菩萨,其实是怕跟妙玉接近,态度拘谨,言辞谦恭。妙玉还就真的不把老祖宗放在眼里,敷衍一番,把贾母晾在一边,顾自带着宝黛钗到私密处“茶品梅花雪”去了。事实上,这不是品茶,简直就是显摆,但凡开口的,都要被她呛得喘不过气来,林黛玉一张嘴,就被扣上“大俗人”的帽子,贾宝玉嘴快,被她射出的连珠炮攻击得伤痕累累,先是成了“解渴的蠢物”,接着成了“饮牛饮骡”,甚至还要不堪比拟。虽是笑话打趣,贾宝玉喜欢在女孩儿面前犯贱,但当着钗黛在场,也是很没面子的事。“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大家心理达成了默契:这是个另类,咱们离她远点。一堵无形的墙把她圈死了,尽管有“宋眉山苏轼见于秘府”的奇珍罕物,“鬼脸清花翁”存放着姑苏香雪海的梅花雪,但它们都盛满凄凉,溢出寒冷。 妙玉自称“槛外人”,但“云空未必空”。出家,源于无奈;侍佛,事出有因。倾国倾城貌与多愁多病身,已是陈年旧事,遁入空门似乎是解脱苦难的不二法门,但心有不甘,“十八妙龄、模样儿极好、带发修行”这些令人咂舌的元素组合在一起,吐露出妙玉心中的煎熬与苦焦。佛讲“三?”,心神专一,杂念休止。这自然是结果,更是过程,是要有慧根的,惜春的慧根是“堪破三春景不长”, “三?”的境界之一是“缁衣顿改昔年装”,矢孤介,毅然决然,自绝后路,从灵魂到肉体的彻底皈依。但栊翠庵的春天因该是青翠欲滴,春意阑珊;冬日,这里的数十株红梅争奇斗艳,宛如胭脂。栊翠庵没有铁门槛,割不断玻璃世界的红妆素裹,脂粉香娃,“访妙玉乞红梅”让湘云浮想联翩,宝玉从栊翠庵扛回的极品梅花“香欺兰惠”,应该挂满了妙玉的摇曳身影,无奈的眼光。原来,槛内与槛外仅仅一步之遥,这道门槛,徘徊着一个飘忽、沉浮不定的影子。佛说“世法平等”,她压抑不住对刘姥姥的厌恶,仿佛刘姥姥饮过的杯子都盛满了污秽。五年前蠲的雨水比隔年的究竟洁净多少?真是“欲洁何曾洁?”她不明白,凡事都有度,洁,一种品鉴和境界,过了,就成了洁癖,在悟道参禅者看来,癖也是污秽,妙玉的欲洁、云空,实在是误入歧途。 贾宝玉说世界上除“明明德”外无好书,这是小孩子家信口雌黄,童言无忌;妙玉说,古人自汉唐五代以来皆无好诗,只有范成大的“铁门槛”两句才能入了她的眼。曹雪芹借林黛玉之口,将诗的标准定位于“第一立意要紧,不以词害意”。按照这个标准,王维的五律、杜甫的七律、李白的七绝方是诗翁大家。湘云、黛玉的“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堪与大家比肩,至于妙玉的《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除了怪癖疏冷之外,实在看不出什么好来,这也算是文如其人吧。 妙玉的判词叫《世难容》,曹雪芹创造了一个“性格决定命运”的典型。她总是在槛内与槛外徘徊,“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青灯古殿肯定不是她的归宿,佼佼者易污,原来妙玉很脆弱,行事走极端,属于很容易被“招安”的类型,最终沦落风尘,终了一生。“风尘肮脏违心愿”,有人将其比之于文天祥的“肮脏到头方是汉,娉婷更欲向何人”,将“肮脏”理解成古汉语中的“刚正不阿”,只能说是蓄积了太多的英雄情结,又落入了“文史合一”的窠臼。其实,《红楼梦》是一个倒金字塔式结构,前五回是“导语”,高度浓缩的精华,后面只是细枝末节,至于八十回以后的事,简直可以忽略不计。这也正是《红楼梦》在中外文学史上的首开先河,魅力所在。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