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西米克(Charles Simic)被指定为2007年美国桂冠诗人。桂冠诗人的称号,自中世纪就已产生,在各国传统不同。在美国,由国会图书馆于1937年任命第一位桂冠诗人,当时的名义是国会图书馆的一个正式职务。历届美国桂冠诗人,包括毕肖普、弗罗斯特、庞德、沃伦等。 当代著名美国诗人西米克(Charles Simic)写了很多关于诗歌和诗人的随笔和回忆录,不倦地说诗、论诗——尤其热衷为诗歌寻找理由。比如他在一篇散文《坑中的笛手》中说,亚马逊部族有个习俗,每隔七年挖个大坑,把最好的吹笛手放进去。坑很深,那家伙没东西吃,只有一点水,并且爬不出来。部落的人们跟他告别,离开。七天以后,盘腿坐在坑底的笛手开始吹笛,当然,没有人听得见,但神能听见。意义就在这里。 西米克说,这个仪式的意义令他无比惊悚。一个吹笛人,快饿死了,头昏、绝望,只有一点点力气和信心,那就是他心中的神。所有的艺术都在表达“绝境”,而这正是吸引艺术家的地方,尤其是诗人——世界很大,诗人孤单,诗无非是一些声音碎片,一支笔被沉默的夜色包围。而诗拦住时间,让读者在其中看见自己。 塞尔维亚人西米克于1938年出生于南斯拉夫,少年即随父母移居美国并一直用英语写诗,然而童年记忆中的战争伤痕伴他一生。“我读过许许多多的战争诗歌,我也是这样的作者之一——其实我没有刻意描述战争和政治,只是提及这个世界而已。”他回忆道,“从小我们听父母讲故事,往往这样开始,‘自从某某的双腿被炸断之后’。”这个世界不公、惨痛而且令人绝望,而诗和诗人就生活在其中,忠实地为一双双不知在哪里的耳朵歌唱。七十岁的老人曾经是在街上漂泊的异乡少年,“变黑的平原/陌生的堪萨斯或内布拉斯卡之地/风雨在吹/卡车里女人打开红伞/男孩和狗追逐着/好像一只公鸡/头被砍去。”这是一首名为《读你的命运》的诗的结尾,我相信其中有回忆中的画面——男孩和狗奔跑的样子,跟一只没有头的公鸡的影像重合。此间有一种“消失”的韵律。诗人读过很多“消失”,爱用elusive (易逝)描绘诗歌的本质。 2003年出版的这本散文集《黑暗中的玄学家》也许是我读过的最好的“说诗”之书。其中包括纯粹的文学评论,比如关于马克·斯特兰德、耶胡迪·阿米亥、切斯罗·米洛什、约翰·阿什伯里、索尔·贝娄的讨论,以及对“诗歌”这一概念的辨析,也谈一些当下的二流诗人,谈他们眼前的浮沉,各自稀奇古怪的诗观念。他在一篇篇文章中给诗歌下了很多定义,比如,诗是神启——它跟信仰一样充满模糊的暗示,其降临和方向不可预料;诗人们宣称所谓真理就是足够多并可自圆其说的谎言,是唯一让撒谎者诚实生存的国土;诗是记忆的艺术,被记忆和想象不断验证。在《愚人赞》一文(标题出自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伊拉斯谟的著作)中,他说,“我告诉所有人,诗歌与所有生命相关,不亚于盛放神示的容器。神自己不写文章,但通过暗示、奇迹和尚未被人觉察的种种存在与我们交流……我徒劳地张望,像一个街上的传教士。” 西米克在散文中反复说自己的“诗观”,就是细致地观察和描述被人忽视的普通场景,希望通过这些琐碎小事提示生命的趣味——饮食、生活中的玩笑、粗鲁的幽默等等,在他看来都是真正的诗之素材。他在访谈中正经地说,如果开个诗歌写作班,有一条要求就是学生必须学会做饭,“起码要学会烤肉煎香肠的秘密”,并且切洋葱,洗盘子——就像奥登声称诗人一定要学会园艺和照看小动物——大约他们都认为,手指要接触真实的世界并且留下痕迹,才是为诗的起始。 西米克自己看世界的路数大抵如此,“深”和“细”是他的表达习惯。“一方面我渴望表达一些奇特、罕有的事物,一方面,我想让读者以坚硬枯燥的感觉体察每日生活。”他写诗人和诗,一概生鲜在目,简直充满质感和划痕。“我最有创造力的成就,就是我死活坚持,用一片草叶可以向人们展示天使的形象。”他在出版一本诗集的致辞中说,感谢某某基金的支持,“供给我房租和食物”——一般人致词,往往到“支持”为止,而他一定要说清支持的“关键”。而关于食物的种种回忆,在他的散文中一再出现,种种感受极其真切。有才能的人写自己最有感受的东西总有惊人之笔,不管这感官是听觉视觉还是味觉。他回忆自己青年潦倒之际,结识了美妙的意大利通心粉,那时的记忆,是“一碗通心粉中的自画像”;而“一只完美的西红柿”,像一场浪漫的爱情一样情意深长。“小时候,每年八月妈妈都从乡下拎来几篮西红柿榨汁。西红柿熟得厉害,汁水滴在我们的衣服上。妈妈有个好办法,就是让我脱光衣服坐在澡盆里吃西红柿,而她趁机打开笼头给我洗澡。” 吃东西的感受跟任何强烈的感情,比如爱情和亲情一样,可以被想象和心理暗示烘托。这样一来,感官经历成就天堂中的梦想甚至一生的执念。难道这不是诗,或至少是诗的一部分么。 西米克仍然在《纽约客》发表诗歌,而我知道此人,却是从这些回忆录。书里到处可以打捞出诗的颗粒,害得我四处折角。看来此人用功地为诗歌论辩,用诗来讲述诗。不过他说过这样的话,“我一生都在追寻语言,所以我知道语言的边际和深渊。比如信仰和爱情,那是诗歌永远不能企及的深处。”然而,深情却又是诗歌永恒的主题。诗歌是不用论辩和解释的,也许很多诗人都会这样说——让他们自在好了。但是,边际、深渊、不能,这些概念却是在尝试后得到的答案——要抵达极限,才知道它在哪里。这就是我读西米克的感想。 (The Metaphysician in the Dark,by Charles Simic,2003,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原载:《文汇报》2008-1-10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