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作者問題,是個老大難問題。從欣欣子序,我們知道“蘭陵笑笑生”這個名字,但“蘭陵笑笑生”是什麽人,我們並不知道。“金瓶梅傳”(藝人本的原名)—浮出水面,便受到上層文人的關注,紛紛搜集、傳抄,猜測作者。但正如葉桂桐先生總結的:“明代人多傳聞之語,清代人多推測之詞”[1]。上世紀三十年代,魯迅、鄭振鐸、吳晗開始對《金瓶梅》作較科學的探討和評價,肯定《金瓶梅》是偉大寫實主義作品,否定作者是大名士王世貞。五十年代,潘開沛撰文指出《金瓶梅》的作者是“中下層的知識份子,並且是一個很愛好民間文藝的人” [2]。八十年代後,研究瓶書的風氣漸盛。陳詔發表《金瓶梅詞話是一部揚州評話》[3]。劉輝先生更指出今本《詞話》是“一部完整的未經文人寫定的民間長篇說唱底本” [4]。作者問題,形成兩個對立意見體系:“藝人說”和“文人說”。 筆者從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校點《金瓶梅詞話》,檢證文本,接受“藝人說”。1988年出版《全校本金瓶梅詞話》,在《前言》中提出從“本書的內容、取材、敘述結構和語言特徵看,《金瓶梅詞話》應為民間說書人的一個底本,其作者大概是書會才人一類中下層知識份子” [5]。筆者論金文字已經結集,現在趁這個機會,綜述一下,向金學界新老專家討教。 一、《金瓶梅詞話》是俗文學的巨著 “俗文學”就是通俗文學,也叫“大眾文學”。中國傳統古代詩文,左遷文,李杜詩,韓柳筆,蘇辛詞,好是好,屬小眾文學,不識字的下層群眾享受不到。南宋以還,工商業發展,城鎮興起,市民需要文化娛樂,大眾消費性文學於焉勃興,主要類項是民間說書和地方戲劇。前者孕育《三國》、《水滸》、《西遊記》、《金瓶梅》明代四大奇書,後者衍生《西廂》、《琵琶》,臨川《四夢》等元明雜劇和傳奇。《金瓶梅詞話》是近八十萬字的巨著,寫這樣一部書少則五六年,多則十年八年,要費很大精力。文士、名公何所求這樣做?動機是什麽?“教化”說顯然站不住腳,因為《金瓶梅》是聞名中外的“淫書”,歷代懸為厲禁。作者只留下假名“蘭陵笑笑生”。崇禎本編者也不敢露臉。張竹坡康熙間評《金瓶梅》,改稱“第一奇書”,並撰《第一奇書非滛書論》,表白他評《金瓶梅》是“洗淫亂而存孝悌”,等於“劈了金瓶梅的版”,做了好事。誰也不願負上寫“淫書”的惡名,所以,主“文人說”者都避談寫作動機,勉強說幾句也是含糊其辭。 民間藝人則沒有這個問題。他們說書為了吃飯、養妻活兒,群眾花錢買樂子,喜歡聽什麽,就說什麽。這就是“娛眾”說。既然下層聽眾不褻不歡,於是講葷笑話,性故事,穿插唱流行曲,有聲有色,盡視聽之娛。明末政治黑暗,官僚腐敗,民生困苦,老百姓怨氣沖天。藝人們沿著《水滸》的路子,以宋寫明,罵皇帝昏庸,罵大臣誤國,“不因奸佞居臺鼎,那得中原血染衣”,替他們出氣。民間藝人身處下層,了解基層生活,熟悉群眾語言。他們既然靠編寫、說唱俗文學吃飯,俗文學當然也就撐腸柱肝,得心應手。這裡舉一個例子,《金瓶梅》接枝自《水滸》,開頭有五六回摭自該書。《詞話》隨便襲用《水滸》故事情節,大量引錄《水滸》詩詞讚語和留文,旁及與《水滸》故事有關的作品,如《大宋宣和遺事》和李開先《寶劍記》。很難想像,有哪位名士為“集撰”《金瓶梅》,積累這樣多俗文學材料,并預先把《水滸》讀熟讀透。 二、《金瓶梅詞話》虎頭蛇尾是說書體的特徵 《金瓶梅詞話》結構上最顯著的特徵是虎頭蛇尾。金書的故事其實很簡單,主人翁西門慶是個沒落市棍,在明季商品經濟初潮中,欺壓良善,交結勢要,官商通吃,飛黃騰達,享盡榮華富貴,最後縱欲身亡。西門慶某種程度在市井細民眼中是個英雄,他的發迹變泰故事讓他們聽得如醉如癡,又愛又恨。七十九回西門慶升到錦衣衛山東提刑所正千戶,最熱鬧處卻突然暴斃,換上女婿陳經濟故事,敷衍因果報應,東拉西扯,全無精彩。如果還有點懸念的話,是打虎英雄如何殺“虎中美女”,為兄報仇。但這在《水滸》26回已敘明。場子攏不住聽眾,打談的只好挪窩,到別的碼頭開講。當然不是從八十回開始,而是又從打虎開始。久而久之,前七十九回變得豐腴多姿,後二十一回只保留原來的骨架。到後來打談的跑碼頭,要帶本子也只帶七十九回。 這種虎頭蛇尾現象不止《金瓶梅》,《三國》、《水滸》也一樣,只《西遊記》好一些,因有大手筆吳承恩最後補漏。民間三國故事本以蜀漢為正統,及至孔明身死,復興無望,聽眾泄了氣,不聽了。元至治建安虞氏刊本《全相平話三國志》,實結束於秋風五丈原,諸葛亮歸天。以後“三分歸一統”的情節,是文人補全的。《水滸》官逼民反,等到108位好漢都上了梁山,卻接受招安去征遼、打方臘。民間藝人哪曉得大陣仗,只好出於想像,“兩陣對圓”、“一聲炮響”。千篇一律、公式化的東西聽眾也不愛聽。後來金聖嘆索性將之砍去,剩下七十一回,實際上也是大半部書。聽書是要出點小錢的。你說我聽,無趣就不聽。聽眾是說書人的衣食父母,他們的好惡直接影響說書人的生計。說書體多爛尾,原因就在於此。 順帶說說書中“清河”。明清兩代,京杭大運河是國家大動脈,從淮安到杭州,從南京到上海,兩條河道所經流域,是中國最富庶的地區。根據書中稱淮安、清江浦為“淮上”,稱揚州為“下州”,稱淮河為“南河” [6],清河應為淮揚地區的南清河。《金瓶梅》的言語,是大運河言語,與《西遊記》最接近,同屬下江官話。長淮控天下之中,不僅是南北交通轉運的大碼頭,而且也是全國造船業大工場。據明《漕船志》記載,從嘉靖三年起,全國運糧漕船統歸清江廠團造。共有八十二家船廠,設於山陽、清河之間,鱗次櫛比,連綿三十里[7],工匠在蘇杭淮陽各地招募。加上儀真、蕪湖運木工人,漕船押運軍人(每艘十人),南方送糧清江入倉待運人丁,淮上流動人口不下十萬。說書藝人選擇這裡設場,大有道理。 三、《金瓶梅》的敘述結構是說聽結構 《金瓶梅詞話》是寫出來供人閱讀的,還是說給不識字大眾聽的?我曾經寫《論金瓶梅詞話的敘述結構》,探討這個問題,指出根據詞話的敘述特點,應該是說給人聽的。證據有以下幾點。 1、 人物對話的分解。我們閱讀靠眼睛,聽聲音靠耳朵。說話是一次過耳的,打談的要聽眾聽得清楚,特別對內容夾纏的對話,作特別處理。金書許多敘述頗粗燥,但人物對話卻很精細,即便同一時間講的一段完整的話,都根據陳述或提問、內容的轉換、意思的遞進等,一一用“說道”、“因說”、“因問”、“又說”、“又問”等指示詞將之分開,提點清楚。如九十五回,薛嫂到守備府探春梅: 薛嫂進去,說道:“奶奶這咱還未起來?”放下花箱便磕下頭去。春梅道:“不當家化化的,磕什麽頭。”說道:“我心裡不自在,今日起來的遲些。”問道:“你做的那翠雲子和九鳳鈿兒,拿了來不曾?” 春梅的話一共四十字,卻分作三段。我們今天讀來,覺得煩絮,但轉換為耳朵聽,就完全不同。一百五十年後,曹雪芹吸收此法寫《紅樓夢》小兒女的對話,非常細膩。 2、 書啓體“下書”的應用。我們的視覺可以感知空間的方位,聽覺卻不能。遇到書啟體,便用“上寫”、“下書”的指示詞。京劇《四進士》,“上寫田綸頓首拜,拜上信陽州顧年兄”。這是“上寫”用法,表明以下是田綸給顧瀆密函的內容。第十二回,潘金蓮寄給西門慶一首【落梅風】: “黃昏想,白日思,盼殺人多情不至。因他為他憔悴死,可憐也繡 衾獨自。 燈將殘,人睡也,空留得半窗明月;孤眠衾硬渾似鐵,這淒涼怎捱今夜。下書愛妾潘六兒拜。” 這是“下書”的用法。但是潘金蓮的柬帖是不會有“下書”二字的,“下書”是說書藝人加上去的方位指示詞。詞話完整的書柬共十六封,其中十二封有“下書”,其他四封信屬“上寫”體。到崇禎本改編為案頭小說,已將“下書”大部份刪去,劉本棟先生校點本則全部刪除。值得注意的是,第九十八回陳經濟與韓愛姐孽戀故事,大段採自《古今小說•新橋市韓五賣春情》。原韓賽金與吳山的書柬均無“下書”,但詞話錄入,卻加上“下書”。這是《金瓶梅》原屬聽的平話、詞話的鐵證,徐朔方先生指為小說發展史的活化石。 3、敘述人稱的轉換。“打談”也好,“講古”也好,“說書”也好,總有一個敘述的主體。一切通過他嘴巴講出來,便成為間接敘述。寫景、狀物、敘事尚可,最怕是對話,第三者話裡有話。這不僅繞脖子,而且沉悶。《金瓶梅》為打破這種局限,往往將第三人稱“他”(她),改為第二人稱“你”,將間接的陳述變為直接的對講和搶白。 第二十回,西門慶受金蓮挑撥,兩人賭氣不說話,玉樓勸月娘“和他爹笑開”,月娘有一大段說話,這裡只錄最後一段: 孟三姐,你休要起這個意。……他自吃人在他跟前那等花麗狐哨、喬龍畫虎的兩面刀哄他,就是千好萬好了。似俺們這等依老實,苦口良言,著他理你理兒!你到如今反被為仇。正是:前車倒了千千輛,後車到了亦如然;分明指與平川路,錯把忠言當惡言!你不理我,我想求你?一日不少我三頓飯,我只當沒漢子,守寡在這屋里!隨我去,你們不要管他。 月娘通篇指斥西門慶,敘述穿插使用第三人稱和第二人稱,非常流暢,靈活。似這樣的“老婆舌頭”,俯拾即是。而且對話內容越複雜,涉及第三者不是一個而是幾個,連三掛五,夾槍帶棒,人稱的轉換的效果越顯著。這是《金瓶梅詞話》寫作藝術的創新,在文人作品中很少見。 四、今本《詞話》是說書藝人的記錄底本 《金瓶梅傳》流傳下來兩個本子,一個較早,萬曆二十年左右傳進上層文人圈子,經改編為案頭說部,“為卷二十”。萬曆末出版,風行一時。後來書林有人又找到另一抄本《金瓶梅傳》,也想撈一票。因抄本訛誤太多,想據文人本做些校正,卻沒有刪去當衍文字就上版,錯上添亂。不過,通過兩本的對照,剔去校入文人本的異文,仍可看到較完整的《金瓶梅傳》記錄本。 《金瓶梅》的藝術成就,除上所述,最引人注意的是利用說話的雙關二意,從家人、夥計到官員,通過命名進行褒貶、諷刺。西門慶的夥計韓道國,名字很大氣,如果不是他令弟韓二叫“二搗鬼”,我們實不知道他的官名讀“韓搗鬼”。以此類推,李外傳諧“裡外賺”(吃了原告吃被告),賁地傳諧“背地賺”(暗地裡落主子的錢)。十兄弟的祝日念諧“逐日攆”,追陪大款,幫嫖貼食。溫必古和陳經濟是西門宅的知識份子和半知識份子,命名表示作者的極端厭惡。溫必古不必說,陳經濟,“濟”讀“擠”。第九十六回水月寺:“陳經濟,可不由著你就擠了。”“曾經擠”,文人本九十三回有圖,名字卻改“陳敬濟”,可能不懂原意。說書藝人對做官的更不輕易放過: 蔡京大管家翟謙:(作牽,做蔡京招權納賄、結黨營私的牽頭)。 山東提刑所提刑正千戶夏延齡:(瞎眼齡)。 清河縣四宅官員: 知縣李達天(大天,牌九中的天牌)。 縣丞樂和安(理何案)。 主簿華何祿(畫葫蘆,本書胡、何音近常混)。 典史夏恭基(嚇公雞) 。 司吏錢勞(撈錢)。 當然,民間說書藝人也有記不準,讀不通的地方。如第九十二回介紹鐵指甲楊大郎的家門和師承: “他祖籍係沒州脫空縣拐帶村無底鄉人氏。他父親叫做楊不來(白賴),母親白氏(不是),他兄弟叫楊二風。他師父是崆峒山拖不洞(動)、火龍蓭(乎弄俺)精光道人,那裡學的謊。” 有人說,《金瓶梅詞話》是“文人寫出來的,非說話人說出來的,藝人演戲演出來的” [8]。這倒不一定。我們沒有看過《金瓶梅傳》的原本,只看到諸多訛誤的記錄本。原本也應是書會老郎、才人編寫的。我們更不知道,藝人們在場子說唱時,是直稱瞎眼齡、溫股屁、韓搗鬼,還是尊稱他們的官名。如果是前者,恐怕“文人說”會逡巡而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