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日画报》是日本朝日新闻社编的周刊杂志,用“高级上乘的纸张印刷”。自1964年6月5日,该杂志开始开设专栏“烟斗随笔”,专栏的作者始终没有换过人,一直是作曲家和指挥家团伊玖磨。该杂志于2000年10月13日停刊,团伊玖磨在当日“烟斗随笔”发表了该专栏的最后一篇文章《再见了》,总结自己给这个专栏写随笔的经历: “在编织音符这个抽象世界的工作中,每周两天面对具象世界的亲密情结,是难以言表的幸福。这个至福的时间,就是执笔《烟斗随笔》的时间。有人认为,为了6页稿纸用两天时间太浪费,但我完全不这样想,而且一直墨守成规。快乐的时间当然是越长越好。而且这个习惯已经远远超过30年的时间,准确地说,是从1964年6月5日至2000年10月13日止。按次数计算,共连载1842回,《烟斗随笔》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产生,被送到《朝日画报》的……尽管写作的地点有种种变数,但是《烟斗随笔》给予我的是最幸福的时间,同时也是让我思考和反省的机会,难得的机会……第一次送稿时,我刚刚40岁。而写完这篇稿的时候,我已经过了76岁。” “烟斗随笔”这个日本家喻户晓的专栏定名有一个有趣的过程。团伊玖磨嗜烟,1964年他答应给《朝日画报》写文章后,与其同桌就餐的石崎正看着他吸烟时烟斗里冒出的紫烟很好看,建议随笔连载的通用题目就叫《烟斗随笔》,作者采纳了这个建议。“烟斗随笔”是否是世界报业史上由一人撰写、连载最久的专栏?答案不得而知。但团伊玖磨因为这些随笔而以跨界书写者的身份奠定了在文坛的地位。1842篇文章,每篇文章不算长,长者三四千字,短者一两千字,但总和起来皇皇400万言,36年间每周一篇,可想而知团伊玖磨的恒心和毅力。 团伊玖磨1924年生于日本,为日本三大作曲家之一,创作涉及歌剧、交响乐、声乐、电影音乐、戏剧音乐等众多领域。他的祖父因接待并配合前往日本调查该国在中国大陆暴行的李顿调查团,而于1932年3月5日被日本右翼分子暗杀。团伊玖磨终生致力于日中文化交流,曾在30余年间访华67次。他创作的歌剧《夕鹤》于1979年曾作为改革开放后第一个外国歌剧作品访华演出,他是中央音乐学院和上海音乐学院客座教授,曾经指挥过中央乐团、上海交响乐团、辽宁交响乐团等中国著名的交响乐团。2001年5月17日,团伊玖磨在访华途中病逝于苏州。 艺术门类都是相通的,很难说作为音乐家的团伊玖磨与作为作家的团伊玖磨对音乐还是对文学更在行,他用音符和用文字所表达的都是对世界的审美和对生活的感悟。通过文章,我们看到了一位能够透过生活的烟雾直达生活本质的艺术家对人类、对艺术、对生命的悲悯与爱。他的笔下不乏诸如祖父遇刺、三岛由纪夫切腹等在日本造成重大影响的大事,但更多的则是点点滴滴的生活琐事,既有对具体事件的记述,也有事件给作者带来的心灵感悟,涉及面之广又让这些卷帙浩繁的随笔文章堪称一部特殊的日本社会史和日本民族的心灵史。 生活充满乱象,惟有睿智的人能够拨开表象看到本质,这也是我阅读《烟斗随笔》最深的感触。面对社会的变迁如何保持一颗平常心,团伊玖磨通过每天用剃刀刮胡子这样的小事告诫读者:“我想,社会节奏加快,几乎所有的人都有一种错觉,认为省事就是好事,这就错了。确实,好事是省事的。但是省事并不一定意味着好事”(《麻烦》)。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校园暴力伤害案的本质:“人类对比自己弱势的群体本来就是残暴的,这也是以群居动物发展起来的人类所不能回避的本性”,“校园欺负,在这个意义上是群居动物的宿命本性”(《论“校园欺负”》)。面对电视对生活的入侵,他较早地意识到了负面影响:“电视中即使看似一本正经或者认真的意图,只要是在做节目,就不要指望看到学术性论文”,“我认为电视画面上的事情,从它一开始出现就全部是谎言,是虚拟梦幻的世界”(《弄虚作假考》)。 除此之外,《烟斗随笔》也记录了团伊玖磨作为音乐家在艺术道路上的不懈追求,以及他为把艺术献给日本和世界人民所做的努力。他对日本民族和音乐艺术都怀有深深的敬意,“我作曲的基本思想是,力求使音乐在日本人心中的故乡生根”,在《行旅匆匆》中他这样记述自己为《鸣神》所倾注的心血;在《车站音乐会》的结尾,他写下了在车站举办音乐会给自己带来的快乐;为便于自己的音乐创作,他在八丈岛建立了自己的创作室,在创作的同时,他考虑怎样向“对待我不薄的岛民报恩”,《今昔海岛》记下了八丈岛“仲夏之夜音乐会”的举办以及他冒着台风的危险将歌剧《夕鹤》搬上八丈岛的过程,从中可见大音乐家真诚的艺术追求。 如何对待日本过去的历史,如何认识日本民族的劣根性,是每个日本艺术家不能回避的问题。这也决定了一个艺术家在世界面前的形象。团伊玖磨对艺术的追求和信仰,使他对人类的爱超越了政治,超越了国界,成为一种遍及全人类的大爱。1977年马来西亚飞机坠毁,日本有媒体只偏重谈论日本人的安危,团伊玖磨写道:“世界上的人谁都有家人,有工作,有朋友,有过去,有现在,有未来。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宝贵的,这与国籍无关”(《今早想到的》)。在认识日本的侵略史和民族的劣根性上,他警告日本民众:“我们日本必须反省的是,日本人特有的、在人类生性残忍之上的残忍。当然不是说无论什么人都残忍。但是历史告诉我们,一旦某种气候或趋势形成,日本人就会变成一个暴虐成性的民族。如果说任何国家的历史都有阴暗面,当然并非言过其实。但是在文禄、庆长年间,秀吉侵略朝鲜之际,所说‘八道无处女’的日军令人发指的残暴行为,以及1930年代侵华日军的残暴行为和日本人异乎寻常的暴力主义的傲慢,成为永远无法洗刷的污点、恐怖、痛心事,永远刻在了东亚史柱上。对这一点,日本人必须要清楚地知道”(《论“校园欺负”》)。 随笔怎样写,散文怎样写,其技术性一直在理论界存在某种争论。“形散而神不散”也罢,“篇篇有我”也罢,以及近年流行于文坛的“大文化散文”也罢,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出发点,那就是要与生活相关。团伊玖磨的文章无论样式和叙述方式都可以看做随笔文体的佳作,是日本散文的代表作品。这些文章秉承了日本文学一惯的精致语言及叙述方式,那种娓娓道来的书写习惯是传统物语写作的延续,从中可见深邃传统的影响。精致化是人类生产、生活乃至艺术追求的目标,团伊玖磨的文字所呈现的沉静和幽远的意蕴本身即是作者精神和思想的“气场”。坤包、假牙、大蒜、手表、寿司、音乐会这样司空见惯的事物,在作者的思悟中产生了奇异的生活和艺术哲理,生命和艺术的真谛得到精致的阐释,这或许是作为音乐家的团伊玖磨提示给我们的文学焦点。 原载:《文艺报》2012年03月19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