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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紅樓夢》，並讀其批評。大某山民之評最有識見，雖著語不多，巳見一斑。護花主人之意勤矣，然何其庸也。太平閑人心勞日拙，可笑可憐。余前此欲批《紅樓》一過，因事未果，今度此炎炎如火之夏日，百無聊賴，乃匿居池館，日草數篇，以寫夙懷，且消永暑。 此書是中國之家庭小說。中國之家庭組織，蟠天際地，綿亙數千年，支配人心，為中國國家組織之標本。國家即是一大家庭，家庭即是一小國家。西國政治家有言，國家者家庭之放影也，家庭者國家之縮影也。此語真正不錯。此書描摹中國之家庭，窮形盡相，足舆二十四史方駕，而其吐糟粕，涵精華，微言大義，孤懷閎識，則非尋常史家所及。此本害之特色也。 中國之國家組織全是專制的，故中國之家庭組織亦垒是專制的，其所演種種現象無非專制之流毒。想曹雪芹於此，有無數痛哭流涕，故言之不足，又長言之，長言之不足，又嗟嘆之。可惜雪芹雖知此制度之流毒，却未知改良之方法，以為天下之家庭終是如此，遼起了厭世之心，故全書以逃禪為歸宿，此亦無怪其然。 中國之國家組織向來是專制的，若無民權與之相形，豈不以為天下古今之國家終是如此。然則受家庭組織之流毒而不知悟，又何足怪？余今批此書，欲以科學的真理為鵲，將中國家庭種種癥結一一指出，庶不負曹雪芹作此書之苦心。 然而變更家庭組織，較之變更國家組織，更難十倍。蓋國家組織以威力合成，家庭組織以情意合成，威力能支配人之恐怖心，不能支配人之威愛心，故其力甚為薄弱。欲變更國家組織，只須把國家學憲法的學理明白透徹的講演，聽的人若以誠相戚，沒有不明白的；明白的人能協力同心去做，沒有做不到的。家庭組織却不然。不用說他人，先拿我來說，才一及家庭問題，即覺有無限纏綿，歌也有思，哭也有懷，早巳神游其中，更無辨理的餘暇了。 我既如此，以己之心，度人之心，誰人沒有相依為命的家庭?感情既已如此其深，欲與之辨理，正恐不易。故曰變更家庭組織難於變更國家組織十倍也。然而國者由家庭發達而成，欲變更國家組織，而不先變更家庭組織，正如水之無源，木之無根，必不能久。故今日中國救治之策，第一須變更個人對於家庭之觀念，明知其難，却是不能不如此辦去。 但是變更家庭組織，與變更國家組織，辦法大大不同。前巳說過，國家的組織由專制的威力合成。惟威力可以勝威力，由惻隱心所發之威力，可以勝殘忍心所發之威力。故我前此於革命軍中，甘心做一個馬前卒，絕無半點餒怯。至於一般新少年所倡家庭革命主義，以及種種牽強之行為，我却頭一個反對。因為家庭組織雖亦是專制的，然其元素却是由情意相結。既以情意結，還得以情意去威化他。故我對於變更家庭組織之方法，以感化為第一義。感化的功效是緩的，然亦無更急的法。惟其如是，故我不能不大有望於《紅樓夢》了。此書凡識字男女，人人愛閱。如今批了出來，準科學的學理，以指中國家庭之種種癥結，使人閱之，驚心忧目，知道這種家庭組織是不能不改的，這是區區的一段心事了。 昔時法國革命，小說家福祿特爾鼓吹之力居多。將來中國家庭組織改良，安知不是起足於此呢？我們能將曹雪芹推到同福祿特爾一樣，也不枉了他做這一本好書給我們看了。 如今先說一段。一個黛玉，一個寶釵，皆立心要嫁寶玉，但是看書的人，無不恨寶釵而憐黛玉。雖說因為黛玉為情而死，死得可憐；寶釵倖而如願，未免可妒。然果如是，可謂不善讀書了。須知黛之於寶玉，純以愛情相成，不失男女愛情之正。試觀兩人情意未通以前，黛時時有疑忌心，有刻薄語，這都是放心不下的原故。及至《訴肺腑情迷活寶玉》一回之後，黛知寶心，寶知黛心，黛之情巳定，自此心平氣和，以後對於寶玉沒有一點疑心，而對於寶釵諸人亦忠厚和平，無一些從前刻薄尖酸之態。此層疏析，從前未經人說過。但試將此書從頭至尾讀了一遍，訴肺腑以後，實實如此，並非強爲附會。至雅謔則不能以尖刻論；蓋不如是則不成其爲謔也。其愛情之純摯，心地之光明，品行之誠慤，胸懷之皓潔，真正不愧情界中人；抱恨而死，所以可傷。至於寶釵却不然。綜其生平，未嘗以愛情感動寶玉，但知於賈母、王夫人、諸嫂、諸姑以至僕人等，處處使乖，處處獻勤，四方八面佈置了一個風雨不透，使人人心目中皆以將來之二奶奶相期。彼其心直以寶玉為一禽，而張羅以捕之，以為捕得之後，以我之美，何難使其心悅誠服。唉!這便是娼妓行為。夫婦愛情，借此縫合，就有限得很了。究之不能長久，只落得孤孀一世。論他的行為心術，真正與黛玉相隔天淵，這情界中斷不容彼羼入一步的了。然問寶釵這種手段，何以有效？是蓋由於婚姻制度，都由父母硬作主張，不管他的兒女愛情如何，所以上了此當。以至王夫人垂老之年，喪了愛子，墮於至愁極苦之境，真正是何苦如此呢!當老人家的看了此段，尚不肯主張自由結婚，便是安心給他兒女過不去，更安心給他自己過不去了。 這一段只好算總批，尚有隨時隨處的眉批以證之。 說了這一段，有人駁我道：「你所說都是不幸的事。你没看見過《兒女英雄傳》麼?他這本書，便是反對《紅樓夢》。以為賈政夫婦若能如安學海夫婦，釵、黛若能如金、玉二鳳，襲人若能如長姐兒，則何至有不了事？何必一定自由結婚才是呢？」我答道，照他這部書所說，必定安夫婦、金、玉二鳳、長姐兒皆是好人然後可。若有一個不是好人，便不成《兒女英雄傳》，成了「糟糕傳」了。試問能家家皆是好人不能呢？天下所以有制度的緣故，專門學者言人人殊，然其大意不過曰，不使好人吃虧，不使惡人得志而巳。如人人皆是好人，便連婚姻制度也都可以廢，還講什麖自由結婚呢？自由者對於不自由而言，不自由從壓制中來，你如今不辨自由之善不善，却分人之好不好，這見便太差了。 寶玉一生鍾情於黛玉，而又往往濫及其情於旁人，此不足為訓。雖則一夫多妻制度中，不能以此責之，然究非情之至者。曩論及此時，有人駁余曰：「情者，明通公溥而無所私者也。隨受情之分量，以有大小廣狹之殊，非其情之有所斟酌於其間，厚於此而薄於彼也。譬如明月在天，大地之上，靡不照臨：河海汪洋，表裹通明，受光最多；郊原平曠次之；山林陰翳，則又次之；至於曲房密室，有為月光所不到者。是豈月之有成心於其間哉？毋亦受者之量各殊而巳。寶玉之愛情亦猶是也。」余笑曰：子之言辯矣。以言愛情，誠無以易。儒之言仁，墨之言兼愛，耶之言博愛，佛之言慈悲，皆不外乎此。然以言愛情則可，以言男女的愛情則不可，蓋男女的愛情雖與其他愛情同其性質，然其關係故有異耳。吾人生於此世，以民胞物與為念，以舍己為羣為事，所以順其情之所之，而行其心之所安。故舉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衆醉獨醒，蹈死而不悔，祇以盡其在我而巳。月明之喻，誠哉其然也。男女的愛情則不然。既有我之愛情，又有他之愛情，兩情相遇，如磁針相吸，此其關係固與其他愛情迥然不同矣。歐人一夫一妻制，非特緣於宗教觀念，亦以男女的愛情必如是而後安也。我既重我之愛情，又重人之愛情，緣於自由，歸於平等，庶幾人我兩無遺憾。若一夫多妻之制，直視女子如飲食之物。八大八小，十二圍碟，樣樣不同，各有適口充腸之美，下箸既顷，又欲辨其味，大嚼之後，便巳棄其餘，直不視為人類，叉何愛情之有？多妻之男子不知愛情，非苛論也。推而極之，則婚姻之制度亦為愛情之障礙。蓋多妻之制，以女子為飲食物，固是私心，一妻之制，以女子為珍寶，亦是私心。西人斥多妻者之言曰：「汝有鑽石如此，將以之嵌戒指乎？抑將鎚為無數之碎顆乎?」此以喻愛情之宜專也。殊不知視婦女為珍寶之心，皎然如見，此不可為諱者也。中國之俗，結婚不得自由。西國之俗，結婚得自由矣，而離婚不得自由。法律雖不絕對的禁人離婚，然必須訴之裁判所，得其許可，乃能為之。故多有愛情既渝，徒以無所藉口，不得不隱忍相處，其苦乃甚於桎梏。法蘭西法律禁人離婚，數年前南達博士於國會力持通過離婚案，法人稱之為「離婚之父」。誠以婚姻者以愛情為結合，愛情既渝，其婚姻自然當離也。於是社會學者，倡為廢去婚姻制度之說：其大旨謂婚姻之事，當純任入之自由，不當以制度為束縛。使其相愛，久久不可渝也；使愛情既失，去之可也。何須法律強預人事？主此說者，所生之子，不以為一姓之子，而以為國家之子。出世之後，哺乳諸事，皆國家設機關以專司之。其說甚詳，附識於此。此為歐美近日最新之學說。以余論之，男女相合之事約可分為四期：草昧之世，榛榛狉狉，男女雜媾，無所謂夫婦，此一期也。定以法制，以防淫縱，然野蠻故態，仍未盡去，於是有一夫多妻之制，又有一妻多夫之制，此為二期也。一夫一妻，著於法律，至於情夫情婦狎妓等事，只能以道德相規，不能以法律相繩，此第三期也。為離為合，純任愛情，此第四期也。以理言之，自以第四期為最宣，然必俟其男女道德皆巳臻於純美，又知以衛生為念，然後可行，否則將復返於榛狉之世矣。法制者，道德之最低級，使不肯者跂而及之者也。因世界多不肖之人，不得巳設為法律以制之；使不肯不絕跡於世，則法制終不可廢。故為今日計，仍以一夫一妻之制最為合宜。第四期之時，仍是一天一妻，不過共離合純以愛情不限以法律耳，並非雜然並進，不可誤會。然使慕一夫一妻之名，而濫情如故，則納妾之舆外婦，庶子之與私生子，不過五十步舆百步之別，但能不生關係於家庭，而墮行則無以異也。欲救其失，當使人人知有自由之觀念，尤當知有平等之觀念，知自重其愛情，尤當知重他人之愛情。試思寶玉逃禪時，丟下寶釵、襲人等，揆之佛法慈悲，寧不內疚？人以為悟澈，我以為自私自利，不顧他人，斷不能成佛。寶釵始雖強合，其後巳不能自持。至於襲人，雖為小人，然在寶玉，則無以自解於始亂終棄之咎矣。設時晴雯未死，未知作何發遣？設使紫鵑上當，又不知作何發遣？凡此皆濫用其情，而未將他人之愛情略一重視，故其極終篇平等之蟊賊；佛法最重平等，是亦佛之蟊賊也。願有情人一思之。 中國儒者嘗言先王之所以治天下，無一不出於禮。此言誠然。非惟中國如此，凡世界一切專制政體之國，莫不如此也。禮為專制政體之輔翼，舍此則專制政體失其憑依，其詳見於孟德斯鳩所著《法意》，不具論矣。今日在立憲政體之下，而猶昌言禮教，欲藉以維持，其可失笑。此書不涉政談，置之不論。今所論者，中國之家庭組織懷國家組織同一基礎，其為專制同，其以禮教維持專制同。然而國家之成立由於威力，以禮教為威力之保障，其極也使人驯服於威力之下，於專制政體之本意末為失也。家庭之組織由於情意，而以禮教為之經制，其極也使人斲喪天真，滅絕情意，相率而趨於僞，而家庭之內，天倫之樂，幾幾乎絕，此真可為痛哭流涕長太息者也。今欲剔抉其弊，千條萬端，不知從何說起，姑舉一事以明之。 昔王陽明先生居父喪時，弔者至，或不哭，門人有言賓至宜哭者。先生曰：「哀至則哭。若以賓至而哭，則是非發乎哀慕之誠，自欺以欺人矣。」此真光明純潔之言，而一時多以先生為非禮者。今按之《禮經》，則先生誠為非禮矣。《禮經》之於喪禮也，其哭也有節，且往往有「哭聲三」之規定焉。夫哭而有節，則其非哀至而哭也明甚；哭必規定以三，則其不必發於哀慕之情也明甚。然而所謂禮者固如是也。於是有湯金釗者，以為所謂哭聲三，期於有哭而巳，祗以循禮，非以為哀也。噫!我《水滸傳》之言曰：「凡哭有淚有聲謂之哭，有淚無聲謂之泣，有聲無淚謂之號。」乾號者，潘金蓮之醜態，乃以為盡禮乎？夫湯金剑者，以名儒居相位，又以純孝名天下，而其言若此者，亦以此言為人人意中所有，而又為人人口中所不敢言，惟己以名儒孝子賢相之資格，不妨一言之，知人必不以為非焉爾。而世之人只知譏陽明為達禮，未聞有斥湯釗剑為作僞者，且以為知禮者固如是也。嗚呼!然則所謂禮者可思矣。 夫專制之組織，巳足逼人為不孝不慈不友不悌之人，而禮教之維繫，更是強人為假慈假孝假友假悌之人。坐是之故，家人父子之間，不講心事，惟講面子。無論其如何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但使於面子演孝慈友悌之態，即恰然可以見人，而人亦羣以知禮目之。相習成風，成為中國之家庭。今吾輩試就所見所聞者而平心論之，所見所聞諸人家中，姑媳相安者幾何人？妯娌相安者幾何人？姑嫂相安者又幾何人？不過智者取巧，愚者吃虧，悍者發獷，馴者飲泣，或陵人以自憙，或鬱抑以自戕，達者小事糊塗，得過且過，賢者委曲將就，苦心調和，大奸慝者則博循禮之名，而因以為利而巳。 唐末張公謹家五世同居，唐主旌其門，且問何以能此，公謹書百「忍」字以進，世多稱之。吾則謂公謹此百「忍」字，蓋抱無數委曲，受無數氣苦，積無數牢騷，蘊無數感慨，鬱深恨極，藉此一洩，故一而十，十而百，如龄官之畫「蔷」，纍纍而不止也。吾意世人於此，巳當惕然而悟，乃反嘆為美談，然則中國人之家庭思想，亦可知矣。 今讀《紅樓夢》，見其父子叔姪兄弟姊妹之間，姑媳妯娌之間，宗族戚串之間，紛紛然相傾相軋，相攘相竊，加膝墮淵之態，診臂奪食之技，極殘忍，極陰鷙，極詭譎，極愁慘；鬼谷之捭闔，不足喻其險，孫、吳之兵法，不足擬其詐，戰國之合縱連横，不足比其亂；使人傷心惨目，掩卷而不欲觀。然其外則彬彬然詩禮之家也，周旋揖讓，熙熙然光風霽月之象也。嗚呼!吾不得不嘆專制組織能逗人為不慈不孝不友不悌之人，如是其甚也；吾尤不得不嘆禮教之維系能強人為假孝假慈假友假悌之人，更如是其甚也。今試皋一端以明之：賈珍、賈蓉之居賈敬之喪也，寢苫枕塊，儼然孝子，而聚麀之行，公然為之而不恤。此猶曰狗彘之徒不足齒也。賈赦夫婦之事賈母，於表面無甚失禮；然其心恨老厭物之不速死，昭然如見也。此猶日彼二人者固非人望所歸也。賈政夫婦宜著能盡孝矣，然其聲昔容貌之間，非有至情至性足以使人成勁，不過循禮而巳。其心以為吾惟循禮，乃可以為完全人，吾惟循禮，乃可以為子孫之法式，至其戀慕之心，固漠然也。此猶日彼齷齪者不足以語此也。若鳳姐者，承歡色笑，宜若能盡婦道者矣，然其心但以能博老祖宗之歡喜，爲一己顔面上之光榮，益得以遼其攬權專制之志云爾。 綜觀諸人，無一孝者，無一不假孝者。孝字為中國第一注重之美德，而實際如此。至於其他骨肉之間，眈眈逐逐之態，隨事隨處一一標而出之，足令人劍目忧心者，不一而足。是故詩禮之家，其面子之禮數彌周，其骨肉之情意彌薄，反不如田家茅舍食菽飲水者，具有天倫之樂也。此無他，閥閱之家，組織較密，專制之力較重，禮數之束縛輕繁，故其所製造之人格亦較為污雜；田舍之家庭組織較單，且受毒亦較輕耳。使國人而長此不變則巳，苟其欲變，則不可不於組織根本上着手。所謂根本者何>？去專制，重人權而巳矣。於一人也，當視為國家中之一人，社會中之一人，而决不可視為家庭中之一物，以己意為處分也。如是，則賣買奴婢之制當廢矣，納妾之制當廢矣。不寧惟是。於其子弟，當導之以自立，而不宜視為一己之附屬品矣。導之以自立，使能不依賴於人以為生，於是以自立之故而得自由，於是家庭之間，所生關係，乃由愛情而生，非由強力而生。其大異之點，此則自然親附，彼則硬作主張也。專制之組織既撳，則無須以禮教為之維繫，而骨肉之間，一片爛熳天真，是所謂真慈真孝真友真悌者也。然則其時可無禮乎？曰：是又不然。禮所以行吾敬，猶樂所以宣吾和，蓋至是而禮之本旨乃為不失，非若叔孫制禮，專以便專制者之私耳。一笑。 或問：「子之斥禮也至矣，而又言禮所以行吾敬，猶樂所以宣吾和，何也？」曰：吾固言禮之本旨在是也。敬存於心，禮現於外。有一分之敬，即表一分之禮；有十分之敬，即表十分之禮。若無敬而飾禮，是偽也；有一分之敬，而表十分之禮，亦偽也。或曰：「子之所惡者，偽禮耳。」曰：與其謂之偽禮，毋寧謂之專制者之禮也。彼專制者之以力服人，知人之非中心悅而誠服也，慮力之有時而窮，乃不得不以禮為之輔。力之為用，能使人之肢體失其自由；禮之為用，能使人之良心失其自由。舉其喜怒哀樂，不惟良心之是從，而惟禮之是從。禮所謂喜，則從而喜之；禮所謂哀，則從而哀之；驯至禮所謂可，則從而可之；禮所謂否，則從而否之：是不啻去人之良心，而代之以禮也。宗教之能使人迷信，專制之能使人旨從，其妙用皆在乎此。蕭何為漢高祖治宮室，甚壯麗，高帝怒。何曰：「非壯麗無以示天下。」王船山推論其意，至為精詳見《讀通鑑鹾論》叔孫通制朝儀，高帝曰：「吾今而後知天子之尊。」秦漢以來，所謂禮者，其精神全在於擁護專制，章章如此矣。抑非獨秦漢以來為然，即古先王之制禮，其意亦未嘗不在於是；考之《禮經》，不可掩也，特未如秦漢以來之甚耳。 或又曰：「禮豈無舆良心相合者？子何言之過也!」余曰，欲問禮之合於良心與否，當先問專制之合於良心與否。專制既不合於良心，則專制者之禮，其不合於良心明矣。既不合於良心，而又不得不如是以行，則必須相率而為偽，所謂無敬而有禮，舆有一分之敬而行十分之禮者也。人人皆以假面目相向，而中國於是乎不可救矣。或曰：「專制者之禮，不觅率天下而為偽；然如子之所言，以視野蠻時代之态睢獷戾，則有間矣。今子欲去周末之文勝，而返於太古之鄙野，是亦老莊之餘論，不足以經世也。」曰，胡為其然也？野蠻時代之态睢獷戾，謂之質直的野蠻；專制者之禮，謂之虛偽的文明。按人羣進化之禮以言，此後當質直的文明而巳。夫專制者之文明所以至於虛偽者，以專制者先自處於野蠻之地，而日以文明責天下。夫巳自處於野蠻，則所以為文明者巳不觅於虚偽矣；而人之應之者必不以誠，徒以文明相搪塞。是故舉天下之人皆竊文明之名而行野蠻之實，舆所謂質直的野蠻者面目雖異，心術不異也。今欲進於質直的文明，在不於矯揉造作之面目求文明，而於本原之地求文明。博愛也，自由也，平等也，使人舆人之關係無復有傾軋攘奪之可生，則野蠻時代态睢獷戾之情自然內絕於心，於是則又何須以矯揉造作之面目為之維持？此所謂本原的改革也，舆老莊之說相去若天淵矣。質直的文明時代固不廢禮，然敬生於心，則禮形於外，有一分敬，即行一分之禮，有十分之敬，即行十分之禮，無復有矯揉造作之行，強良心之所不安以為禮；而禮以行敬，不過與樂以宣和同其效用，無須恃為治國之大經大本，則有所謂自由平等博愛之公理，較之以禮治國為孰愈乎？此時禮只矯公理中之一事，故言公理，即可括禮字也。 中國儒者之重言禮教，由來舊矣。吾今之反對之，固有所大不得已，而其得人之同情亦至難，然終不敢不言。今試舉一最易知者而言之。魏、晉、宋、齊、粱、陳，皆以篡弒得國，而以忠敦天下自若也。遼、金、元、清，皆以篡奪得國，而以攘夷教天下自若也。吾所謂自處於野蠻而責人以文明者，誣乎否乎？使彼悍然以弱肉強食自命，吾猶服其質直；乃彼亦知如此則亂無巳時，故欲胥天下之人皆為息夫人。 一辱之後，不可再辱。而天下之人，其始屈於力，而不得不從；其後習於禮，則靡然以從之矣。中國之禮教，其價值不過如此。然則以公理易之，寧為得巳？願世之有心人，一深長思之也。或又曰：「如子之言，有以公理便其私者，將如之何？」曰：惑乎子之言!禮為專制者所定，專制者謂之非禮則非禮矣；夫如是，故便其私。公理者非強者所指定，而乃人人心所同然者也，孰得而便其私乎？不寧唯是，且將循進化之例，日進而不巳，是非不泥於古矣，此其所以能應人羣進化之需而無所滯也。 探春、環兒皆是庶出，而二人之用心截然不同。探春一生大恨，是不在王夫人肚裹爬出來，却在趙姨娘肚裏爬出來。但既巳如此，却亦無法，只可拿定主意，爬在王夫人身邊，而與趙姨娘斷絕關係。觀其一生對於趙姨娘，斬釘截鐵，深閉固拒，全無一點毛襄之情。蓋知與王夫人近，則舆趙姨娘不得不遠；與趙姨娘近，則舆王夫人不得不遠：事無兩可，故不能不出於此也。觀其對趙姨娘論趙基事，陳蓑何嘗不正?而辭氣之間，凌厲鋒利，絕無天性，真令人髮指。為維持自己之地位計，而不顧其母，至於如此，真無人心者。至於環兒，自知庶出，亦知人以其庶出而賤之，於是生出兩種心事：其一，人既賤我，我即自賤。觀其對鶯兒之言曰：「我拿什麼比寶玉？都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其情如見。一種自輕自賤之心，皆由此生出來也。其二，因人而賤己，而羞，而忿，而恨，而毒，處心積慮以求報復，而忘自己巳入於下流不堪之地，於是有掠賣巧姐兒之事，是更不足論矣。作者特寫出此二人，以為庶子之寫照，於以見為孤臣孽子之難也。然則竟無法以處之乎？是又不然。為探春者，若能至誠惻怛以感其母，動之以至情，曉之以是非，喻之以利害，親昵戀慕，委曲婉轉，以冀其母之一悟，吾知趙姨娘雖下愚不移，亦未至於為惡，亦未至於若是之甚也。然苟如是則舆趙姨娘密，王夫人者愚闇險人也，與趙姨娘密則王夫人必疏之，王夫人疏之，則来人從而疏之，必不能如是得權固寵矣。雖然，何能以此而易彼？即令以是之故，見疏於王夫人，而見輕於亲人，固將甘之而不悔也。身既受人之疏且輕，則愈謹慎以自持，此决非如老子陰柔之術也，但於歡娛宴樂之地，默然處之，以免為衆所憎厭而已。設一旦不幸，而家庭之間，忽生禍變，風雨飄搖之際，人心離散，此時則挺身以赴之，此決非乘危自見之心也，自覺其責任之當盡，行吾心之所安而巳矣。誠如是也，可以對其家，可以對其母，可以問其心而無愧。彼探春者，未足以語此也。夫為此初不甚難，不失其良心斯可矣；惟動靜語獸之間，須有學問涵養耳。不能如是，而探春、賈環之流塞於天壤。其甚者，或如吾所云，用老子之陰謀，以退為進；或者乘時自見，攬權勢於危疑之時，則家庭之間，所損實多。此中國之家庭，多常有不可告人之事也。悲夫! 於《紅樓夢》得深於情之人二焉：一曰紫鵑，一曰鴛鴦。夫二人生平，皆未有鍾情之人，而顧謂其深於情者，以愛情之淺深，不必於其有所鍾而後見也。紫鵑一生心神注於黛玉，惟其於中有耿耿者存，故一語一默一動一止，其精專真摯之意，宛然如見。其為人也，舍為黛玉打算之外無思想，舍遂黛玉愛情之外無志願。其始未知寶玉之愛黛玉亦如黛玉之愛之與否，故設詞以試之。既試之後，其日夜所不忘者，惟二人之好合而巳。遲之又久，知黛玉之無援，而此願之必不可遂也，鬱鬱不知所出，終乃憤而自矢曰：「我只盡我的心，伏侍姑娘，什麼都不管。」嗚呼!此蓋深審己之無能力，故祇得鞠躬盡瘁，少盡其關愛之情，其情可悲，其志可憫矣。至於披緇入道，則尤非有極強之決斷力，極深之堅忍力，不能爾也。夫紫鵑生平，祗知為黛玉之愛情打算，而絕未嘗於自己之愛情作一打算，此當為讀書者所共見。獨至其披緇入道之故，則罕能言之者。吾觀於第一百十三回末一段，及一百十六回末一段，而深思其意，知其痛心於黛玉之愛情受人踐踏，而又旁觀於寶玉之愛情受人愚弄，且又慨夫癡心女孩兒白操了半世的心，終不得一當，故寧將此一片愛情葬之於心，而不出以授人，此為自重其愛情也。夫人能自重其愛情，非深於愛情者能之乎？ 鴛鴦之死，以為殉賈母者，固第就事以言。至於曲為之說者，又謂鴛鴦本有情於寶玉，徒以賈赦為之梗，自知其情必不可遂，故以一死了之，此則有意穿鑿，而不顧其無當於實者矣。今觀書中，何嘗有鴛鴦鍾情於寶玉之跡？讀書者何得妄造事實，以誣古人？以余之見，則鴛鴦者存愛情而死者也，為自重其愛情而死者也。鴛鴦不云乎：「誰收在屋裏？誰去配小子？」此意如見矣。蓋鴛鴦者，深自重其愛情，而不欲草草以授諾人。然而為丫頭者，舍是二者，無他結局。彼不忍其愛情之如是狼籍也，寧一死以葆之。彼之重視其愛情，十倍於生命，故寧捐生命以葆愛情，而不願辱愛情以全生命也。然則雖無賈赦以為其終身之梗，吾知鴛鴦亦必不就「收在屋襄」、「去配小子」之途矣。蓋身既事人，不輸以愛情，則為不婦；輸以愛情，又非所願：此其抑鬱楚痛，誠有倍於死者。中國之女子，身受此苦者多矣，不過委之於命，糊塗者習久而安之，認真者則诧傺以死耳。鴛鴦知其然，故有「横豎一輩子不嫁男人，落得一世乾淨」之說，其重視其愛情者至矣。使一旦而遇鍾情之人，吾知其必為天下之賢婦。可決言也。 中國之言貞德，由來舊矣。吾故於貞字下一定義曰：貞者自重其愛情之謂。此於今日盛言自由結婚之時為尤要也。能自重其愛情，則未鍾情以前，必不至於濫，既鍾情以後，必不至於變。不然，吾恐淫濫薄倖之風满天下也。夫今日自由結婚之國，濫淫薄倖者固未嘗絕於世。然在專制結婚與自由結婚過渡之時代，則其弊將尤甚。蓋前此男女隔絕不相見，今者交臂觑面，各以色身相示，此猶久餓之夫忽觀膏粱也。一時嗜欲狂熾於中，懦者如過屠門而大嚼，口角流涎，不能自支；賤者則如之東郭燔間之祭者，乞其餘而不足，又願而之他；強者則如日食萬錢，猶云無下箸處。社會之紊，風俗之壞，將不知其紀極矣。故吾於紫鵑、鴛鴦之用心，不憚表而出之，以質世之言愛情者。 《紅樓夢》一書，叙人婚姻事，不祥者為多，蓋明專制結婚之必無良果也。全書惟邢岫煙、史湘雲為得佳偶，蓋專制結婚，雖無得佳偶之理，未必無得佳偶之事，亦猶專制政體中，未必無一二善政可道也。邢之歸薛在其家中落之鸳，然此二子者，必能為梁鴻、孟光，可決言也。史雖早寡，然得壻如此，愛情得所託，雖早寡亦不為非幸矣。寶琴之嫁也，祗言其足食豐衣，不詳其夫壻如何。探春之嫁也，祗言富貴，不言愛情，以其人本不足以言愛情也。以專制結婚的眼光觀之，則寶琴、探春不為非得所矣。至於尤二姐之於賈璉，夏金桂之於薛蟠，曲盡人間男女淫妬之情態，為縱欲忘情者言之也。迎春之嫁中山狠，為婚姻不自由者懸一股鑒，於寶玉口中快然一吐，賈長沙之痛哭流涕不是過也。尤三姐之於柳湘蓮，司棋之於潘叉安，一則以男女隔絕之故，而愛情不能相感，一則以男女隔絕之故，而以愛情相感者，至為專制者所不容，此又皆專制結婚所自然而生之結果也。綜觀諸人婚姻情事，無一同者。惟司棋、潘又安事，與黛玉、寶玉事相類：其愛情相感同也；愛情不遠而皆以身殉之亦同也；雖寶玉有愧於潘又安，然大致不相遠矣。司棋之母，本以為棄一潘又安不足惜，而不知並女兒而死之；賈母、王夫人以為死一黛玉不足惜，而不知並寶玉而失之。然而司棋之母雖死了女兒，究竟得了一把金珠；王夫人雖失了親兒子，究竟得了一名舉人：所以刺為人父母者之用心，至為深刻矣。 吾今綜全書婚姻事而下斷語曰：自婚姻制度以言，不自由結婚，無有是處，自男女愛情以言，人不自重其愛情，無有是處。於此設一問题曰：古來行專制婚姻之制，故必隔絕男女以杜其相成。今者若行自由結婚之制，則男女之界限不得不去。而自來男子以女子為飲食物，巳成普通人習慣，一旦以餓夫入屠肆，欲其不朵頤得乎？吾恐賈撻、尤二姐之事不絕於書，而自由結婚更趨人以入苦海也。應之曰：此所以當使人自重其愛情也。 不此之務，而務於隔絕男女，此不過用老子「不見可欲，使心不亂」，然則見可欲心斯亂矣。此所以鑽穴踰牆之事，所在皆然，而下淫上蒸之風，且揚於中冓也。焦大之言曰：「爬灰的爬灰，養小叔的養小叔。」賈蓉之言日：「連古今來還說髒唐臭漢呢，何況咱們這種人家？就拿那邊府上說，大老爺這麼利害，璉二叔還和那小姨子不乾淨。鳳嬸子那樣剛強，瑞大叔還想他的賬。誰家沒風流事？別蘐我都說出來!」亦可謂言之無餘蘊矣。蓋於不可見者無所用其欲，則於其可見者自有以用其欲矣。不於其心之欲不欲下針砭，顧於其目之見不見為關防，下愚之策，必有過於此者也。使人人能知自重其愛情，則為男為女，於其愛情所屬者，將以全神貫注之，而愛情所不屬者，雖日見千萬人，會不足以動其心也。以視掩人耳目之政策為何如耶？則又設一問題曰：然則於人人能自重其愛情之後，始行自由結婚制度，不其可乎？應之曰：此舆言人民程度巳足而後可行民權者，同一見解，而不知其蔽也。夫專制政體最為民權之障礙物，而侷欲於專制政體之下養成民權，專制結婚最為愛情之障礙，而偏欲於專制結婚之下保全愛情，此其為愚，不止於望寡婦之生子，直呼仇讎為將伯矣。以吾之意，於制度上決行自由結婚，於教育上使人知自重其愛情，如是則開放之初，或不免於或者所慮之什一；敎育之力既行，而此風自絕矣。蓋人人自重其愛情，實為自由結婚時代所不得不然之事；即微教育之力，猶將趨於此；第輔以教育，益易收效耳。此其理固易知。前此男子以女子爲飲食物者，以女子無人權也。自由結婚，則女子有人權，非如飲食物之得以一方之意思為處分矣。如是則非以愛情相感，末由合也。且男女隔絕時代，其見也難，其亂也易。夜拒奔女，侈爲盛德；坐懷不亂，播爲美談：餓夹之喻，誠哉確也。若夫相處，则習為恆事，此心理所必然者。天下二男子同居，未必即為雞姦之行，何獨於男女相遇，而疑其必不觅於苟合耶？脫令有之，亦為少數，而大多數之得以自由遼其愛情者，固遙足以償其所失矣。於此又設一問題曰：自由結婚，以愛情相感，固矣；然使我所愛之人，而不我愛，則如之何？曰：此男女愛情中一大難題也。以理言之，則移其愛之心於他，斯為至當。然愛情深者往往不能移，而能移者，或非甚深之愛情也。於是第二法曰：不問彼之愛吾與否，但蓄吾之愛於心，終其身而巳矣。蓋知其愛必不得遂，然既不強求，又不能強遣，惟如此而後不斯其志，斯亦貞介者之所爲也。不然，而於愛情之外，別用手段以求達其目的，斯者寶釵之流，而新樣之《紅樓夢》時有為之導演者矣。 原载：一九一五年《小說海》第一卷第一至二號 原载：一九一五年《小說海》第一卷第一至二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