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对于“人称”的运用也是颇具匠心的。由于这个问题至令还很少有人提起,为了拾遗补阙,以期引起学术界的注意,特列举数例并作一剖解如下: (一)既是咱们的孩子要捐 秦可卿死后,为了丧礼上风光些,剩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亲来上祭,贾珍谈到要与贾蓉(秦可卿的丈夫)捐个前程—— 戴权道;“事倒凑巧,正有个美缺:如今三百员龙禁升……还剩了一个缺。谁知永兴节度使冯胖子要求与他孩子捐.我就没功夫应他。既是咱们的孩子要捐,快写个履历来。(引自花城版肃像新注程甲本第十三回,以下只交代回目,不再注明版本) 查戴权与贾珍既非同宗,亦“非拜把子”的兄弟,为什么这样亲热,把贾蓉称做“咱们的孩子”呢? 这正是书中在“人称”运用上的发微抉隐之笔,切不可掉以轻心,疏忽过去,住意及此才能发现它的微言大义。 这三百员龙禁尉乃是掌宫内监戴权(脂批中说乃“大权”也)用来卖缺的肥差。这样的事在所谓上层社会中当然不好“讨价还价”,因此也就要说得冠冕一些,试看演出的这幕闹剧吧——戴权先说这是个“美缺”,而且只剩一员,这也就示意说这机会难得,接着又说道:“冯胖子要求与他孩子捐,我就没工夫应他”,就又示意这只剩一员的“美缺”还是逐鹿有人,在这样特定的条件下机会也就更加难得了。而以上所云是不是“真话”呢?由于龙禁尉只是图个“风光”而捐纳的一个“虚名”,并非是靠它来“卖皇粮”,这样的所谓“缺”是否只剩一员也就只有“天知道”了。看来这些都是“假话”。戴权为什么在这时说“假话”呢?紧接着“既是咱们的孩子要捐,快写个履历来”的话也就“图穷而匕首现”了。戴权在这里把“别人的孩子”说成是“咱们的孩子”,如此“套近乎”,使关系显得不同寻常,乃是表示额外照顾之意,由于突出此话前已强调了许多“客观”,这样的人情也就卖弄得无以复加。而且在此又是“放长线掉大鱼”的,这样的人情贾府令后当然要补,仅在这一件事上戴权也就捞到了数不清的“好处”。这里说明“咱们的孩子”只是在“人称”上交换一下,倒是非同小可,不容忽视,所谓“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的“某君”,移用来说明戴权的“为人”,倒是“名、实”相符的。而戴权的这一广大的神通是什么人传授的呢?其实说起来也并没有什么“招数”:这一方面是由于卖官爵的事就是出自当时的朝廷,上上下下得以“沉滋一气”之外;一方面又是由于当时的光怪陆离的“世态”。——因为这样的事乃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久经此道的戴权当然是个“行家里手”。凡此种种这也才是这个戴权能够纵横捭阖,极尽上下其手的根本原因。据此看来,曹雪芹着意于此乃是特别值得玩味的一仅仅是这一“人称”的运用,就对当时的千姿百态的现实予以淋漓尽致暴露,从朝廷到官场,直至绮绅之家,表面上说的“礼义廉耻”,而实际却是“男盗女娟”的“表、里”截然相反的行径,一一作了穷形尽相的刻画,这样的笔墨也就特别发人深省了。 (二)“内人和外人” 第十六回写到赵嬷嬷在贾府兴建“省亲别墅”时.为了替儿子找个差事,王熙凤和她谈了这祥一段话: 凤姐笑道:“妈妈,你的两个奶哥哥(指赵嬷嬷的儿子)亦交给我。你从小奶的儿子(指贾琏),还有什么不知他那脾气的?拿着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旁上贴。可见现放着仍哥哥那一个不比人强?你疼顾照看他们,谁敢说个‘不’字儿?没的白便宜了外人。我这话也说错了,我们看着是‘外人’,你却看着是‘内人’一样呢。”说着,满屋里人都笑了。赵嬷嬷也笑个不住,又念佛道:“可是屋子里跑出青天来了。若说‘内人’‘外人’这些混帐缘故,我们爷是没有;不过是脸软心慈,搁不住人求两句罢了。”凤姐笑道:“可不是呢,有‘内人’的他才慈软呢,他在咱们娘儿们跟前才是刚硬呢!” 提到这一“内人”和“外人”,我先谈一下最近放映的电视剧里的一个插曲:一对热恋着的青年.男的家中需要钱用,女的百般设法筹挪了一些,肠腼腆腆地拿了出来。 女(难为情地): “这你拿去用罢!” 男(讷讷地): “我……我……怎么用外人的钱?” 女(变色): “怎么我是‘外人’? ” 因此之故,两人的关系几乎吹了。 这里说明,在特定的关系下,”内人”既不好称,“外人”也是不好称的。 王熙凤所说的“内人”和“外人”,究意怎样解释呢?王熙凤的前两个“外人”,是对赵嬷嬷说的,指代非常明确,无庸赘说。而在“我这话也说错了”句后的“内人”和“外人”,乃是对贾琏说的,却是借东说西、指桑骂槐,所流露的则是一种嫉炉和排外的心理,其中不管是“正说”还是“反说”,千言万语归纳成为一句话,也就是“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酣睡”这样极其明白的意思,并非是“闲话”和一般的说笑。由于用心如此昭然若揭,所以连善于趋奉的赵嬷嬷也没有顺着“竿子爬”,特为插科打诨,把它岔过,这里的“文章”也就必须予以揭秘和破译不可了。 王熙凤对贾琏讲的“内人”和“外人”,原来并无它解,而且已经早就约定俗成了。对于“内人”来说,乃是丈夫用来对外称自己的妻子而言,连“九亲八眷”也都沾不上边.这是前朝后代、老少雅俗都无例外的,再就“外人”来说,用于夫妻关系则是妻子指自己配偶以外的一切人,甚至连亲戚、娣妹、同学、同事、朋友、上下级等等相当亲近的也都包括在内,这也就是我们的民族语言在“外人”的概念上长期以来已经形成的非此即彼,绝不容含混的传统说法,这也已成为一条准则了。而王熙凤却不同流俗,一反其义称之.这当然不会无的放矢。——而追究其究竟何指,这除了揭秘以外,要问个水落石出,找出具体的对象,这就要进一步寻踪蹑迹下去。 在这里,王熙凤凭着自己思维的敏捷、口齿的流利,居然偷换概念.把“内人”和“外人”的传统说法完全“颠倒”了过来——她所说的“外人”,乃是指的她自己和当时在场的赵嬷嬷;她所说的“内”,也并非是单单树立了“假想敌”,也应是有所指的。在只有两个石头狮子才是乾净的贾府,男女之间“皮肤滥淫”的事所在多有,根据这一现实所给她敲起的警钟(书中对此也流露出了蛛丝马迹),虽然后来被贾琏偷娶的尤二姐她不可能“未卜先知”,其她如鲍二家的、多姑娘等等一流人物.则早就是她注意防范的“敌人”.这也是明摆的事。而且王熙凤把本来应是“统一”的“内人”和“外人”的关系“对立”起来,并使之发生了“转化片,井非是一时的不满与发泄,这样的意识乃是贯串于她的一生,并且充满了杀机,书中的“粉面含春威不露”的评语也应即是指此。而且书中对此运用的乃是“千里伏线法”,先着墨于此,预先即予“点题”,以后再一一交代,这也是不容置疑的。——试看书中后来多回所写,我们着眼于这一“点题”之笔,亦步亦趋,按迹寻踪,也就发现了“变生不测凤姐泼醋”,以反“弄小巧用借剑杀人”等章回,致使鲍二家的、尤二姐等人竟都“死于非命”(而且根据书中的暗示之笔还不仅仅这些)的这些惊心动魄的血淋淋的例子.都是起因于王熙凤的这一“心态”膨胀与发展而来,事实俱在,乃是“白纸黑字.铁案如山”的。而且据此我们也才认识到曹雪芹独出机杆,抓住这一“内人”和“外人”大做文章,并非是根据个别“事件”而谈的出神入化的用心之所在。根据以上的这一揭秘和破译来看,曹雪芹着眼于“内人”和“外人”的平常用词,别开生面,运用潜台词,在似乎是“说说笑笑”之中暗藏着“皮里阳秋”,揭露了王熙凤的“巨测”’的居心;并且利用了这一语言材料予以阐述,使之上挂下连、旁敲侧击,因而“化神奇为腐朽”,铺陈了内涵极其丰富而又并不浅露的“讽世”篇章,如此鞭辟入里,令人一唱三叹,也就不能不说是胸藏珠矶、匠心独具了。 (三)原是我们的不是 第三十一回,写到晴雯和袭人、宝玉两人呕气时,书中是这样“点题”的: 袭人……推睛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听了他说“我们”两字,自然是他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醋意,冷笑了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那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袭人羞得脸紫涨起来,想一想,原是自己把话说错了。 仅仅是这个“我们”.为什么竟使晴雯发了这样大脾气,不仅是揭了袭人的隐私,而且夹枪带棒地包括宝玉在内说了这么一大通。更奇怪的晴雯的话中是明确的把自己抛出来和袭人“相比”的,连触犯了宝玉也毫不在乎,这又是怎么一回事?这就使我们要弄清楚这一袭人、晴雯和宝玉之间究竟是怎样微妙的‘三角’关系?再说曹雪芹着意于这样的‘风月’笔里,当然不是闲笔,这在书中又有什么作用? 对此就得探索这场“纠纷”的肇因。这也就是“我们”这一“人称”的运用在一揭秘时就给予有心人的启示。 书中明确写出,“云雨情”就是宝玉对袭人“初试”的,为此书中还交代了“袭人自知系贾母将他与了宝玉的”,而且“自此宝玉视袭人更与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越发尽职”,等等。袭人的“我们”正是在这种特定的关系下不自觉的流露。根据晴雯的“首先发难”来看.她对“袭人和宝玉”之间这种“超越自己”的关系既已耿耿于怀,此刻当然“炉火中烧”。而且这并不是“臆测”,上引文中的“醋意”即是对此所作的说明。所谓“醋意”,也即是“醋海兴波”之意,这就说明这场“轩然大波。乃是由于晴雯也想“插足其间”而起,说是曹雪芹在这一问题上所特地作出的“画龙点睛”之笔。乃是无可置疑的事。 然而着眼干此还非常不够。仅仅就此来谈曹雪芹也不会在“我们”这一“人称”上花去如许多的笔墨,大做起文章。曹雪芹在这里如此铺陈,乃是为了引起读者对“袭人和晴雯”的关系的注意,“点题”于此。对于书中前前后后所“切入”的许多与此有关的浓墨重彩,或是故作隐晦的地方,才不会掉以轻心,疏忽过去。为此本文特择例引证如下: 袭人深知宝玉对许多女孩子都非常关怀,尤其是晴雯,生得既出众,而且和宝玉又情投意合,,在怡红院里就遇到了这一可怕的情敌。要想击败晴雯,也就要和晴雯“反其道而行之”,首先击败宝玉。于是她针对宝玉立身处世的思想方法,“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从心理上去征服宝玉。这就是袭人想和宝玉成为“明公正道”的“我们”运用的谋略。请看在“情切切良霄花解语”的掩护下,她对晴雯所采取的先发制人的手段。 当时袭人先撒谎说家中要赎她回去,在宝玉急得“泪痕满面”时,袭人才“规劝”宝玉要求他答应的所谓“三件事”中的“话”: 袭人道;“你别只管批驳诮谤……背前面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做‘禄’,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怎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 袭人道:“再不可谤僧毁道,调脂弄粉。……与那爱红的毛病儿。” 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以上统见第十九回) 从表象上看,这样的话是“其虑患也深,其操心也危”的。然而书中交代这乃是“骗词”(读到读书时袭人只要宝玉做个样子),是为了“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的,这就说明这并非是由衷之辞。而袭人为什么“言不由衷”地谈了这套“大道理”呢?针对她和晴雯的关系来看,说是对着晴雯而发,不是昭然若揭的么?试想:这里每一句话都没有提到晴雯,可是每一句话却都是针对晴雯而发。注意及此人们也就语出在其“堂皇”的语言背后所深藏的城府。 也许有人会说你的揭秘还有着穿凿附会之嫌。那么再看看在“手足耽耽小动唇舌”回之后袭人所说的一段。那己在晴雯对袭人公开交锋,完全撕破了脸来,矛盾尖锐化了以后。可是袭人的话仍是那么大义凛然,不露一点痕迹。 当时王夫人找袭人去了解情况,为了说明、袭人“含沙射影”的功夫,特再予摘引如下: 袭人道:“我也没什么别的说,我只想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已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 这一段“对话”看起来平常,却是绵里藏针,特别发人深省的:宝玉究竟和谁“作怪”了,难道袭人自己还不知道么?可是贼喊捉贼,别人却是她这一“义正词严”的话下都被检举了出来,其中受害最惨的就是晴雯。而且书中这一“诛心”之笔乃是逐步深入的,循此轨迹,再看后来的“俏丫环抱屈夭风流”一同所写,也就更加清楚了。当时宝玉向袭人道: “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了,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们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 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究竟也没见她得罪那一个,可是你说的,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却被这个‘好’带累了。”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宝玉,虽然长期沉溺“爱河”之中,也开始怀疑起来。作为旁观者,到此对于“袭人、晴雯与宝玉”之间的“三角”关系,则是一眼“洞穿”了: 自认为和宝玉的关系并不寻常,居然称起“我们”来的袭人,竟是王夫人安放在宝玉屋里的具有着花容月貌的鹰犬,“判词”中特地写的“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的话,也应是据此而来。她之甘心卖身投靠,只不过是为着在和宝玉的关系上争取一个“明公正道”的“我们”而已。而对于那一向被认为毫无“奴颜媚骨”的晴雯来说,除了她的为人和遭遇特别引起人们的同情以外,她在“我们”的间题上破门而出,尖刻地嘲笑袭人,这样的表现对此则再也无法否认她也是想挤上“我们”的行列的。而且这也就是她们两人总是“明争暗斗”的根子。 总的来说,曹雪芹在这一“我们”的问题上大做文章,我们必须予以贯通,抓住书中前前后后的有关内容,一一寻踪跟迹,从开端、发展到结末,着眼于“纵”的方面来观察全篇,弄清其脉络,绝不拘泥于“一时一事”来看,也才能发现这一“我们”的真谛,体会出曹雪芹的真正用心。 (四)难道把皇上的库给我们不成 第五十三回写到乌进孝前来“缴租”,谈到荣国府“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时, 乌进孝笑道:“那府里如今虽添了事,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贯呢尹… … 。贾蓉等忙道:“你们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里知道这道理!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库给我们不成?” “山坳海沿子上”的乌进孝,说的“那府里”并没有错,贾蓉为什么把“宁荣两府”混为一谈,说成“我们”来呢?这一贾府自从“国公爷”以来已经传到了第五代,“宁荣两府”已早各立门户,冷子兴在“演说荣国府”时对此就交代得丝毫不爽,而且就是他们自己之间也是相互说成“这府里”和“那府里”的,这也已成为了一种习惯。而贾蓉这样来谈.难道仅仅是属于措辞上的不当么? 对于这一“我们”,和上一章写到的“我们‘’它却并不是一回事,予以“揭秘”其所寄寓的微言大义乃是各有千秋的。否则曹雪芹的《红楼梦》竟是“千人一面”、“千部一腔”,我们这一续篇也就不需要写了。 这是曹雪芹在《红楼梦》的“人称”的“揭秘”上又一独出机杼的地方:贾蓉说的“我们”,乃是因为贾元春当上了“皇帝的小老婆”,便得意忘形、麻木不仁起来,借此来炫耀和抬高自己的。这种“扯大旗作虎皮,既吓唬别人,也吓唬自己”的“招数”,是当时世俗心理的一种表现。查一查书中为此写了的“鸳鸯骂她嫂子”的话,(第四十六回),也就“心有灵犀一点通”、尽得这一“人称”运用的“三昧”。 当时鸳鸯照他嫂子脸上死劲啐了一口,指着骂道:“你快夹着你那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怪道成日家羡墓人家的女儿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于都成了小老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了自己是舅爷,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去。” 在这里,鸳鸯揭露的她嫂子的心理状态,不正是贾蓉这样的世宦子弟毫无轩轾之分的心灵上的写照么?而曹雪芹为什么不直接来写,这不是更加击中要害的么?我们认为这是有着不得己的苦衷的。试想:曹雪芹在《红楼梦》的“开宗明义”时即己声明,此书“毫不干涉时世”、“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如若写得如此露骨,不恰恰是说明此话乃是“谎言”么?因为怕触犯文网,他也就不得不在作品上增添点“保护色”,借着“鸳鸯骂她嫂子”的话来予以“掩护”(因为这乃是市井细民之间的事)。然而揭穿了“西洋景”,一一予以对照,说是“指着和尚骂秃驴”, 其矛头乃是直向世代替缨的贾府,其用心则是再也无法“回避”的。据此也就看出,曹雪芹把贾蓉的这一“我们”摆出作为反面教材,以便收到“移风易俗”之效,的确是具有着鬼斧神工、出神入化的功力。 我们以上所说乃是有着依据的,请看:先就曹雪芹笔下的贾元春,这个“天字第一号”的小老婆来说,她的处境遭遇和鸳鸯骂的就是如出一辙― 在她’‘得脸”时,不仅是贾蓉,连比贾蓉更疏远的凡是贾府的子弟,也都自封为“国舅爷”,神气活现起来;贾府横行霸道的事例更是罄竹难书,别的且不说,连“八竿子也刮不到”的,而且被平儿骂为“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铁不死的野杂种”(第四十八回)的贾雨村,由于在“国舅爷”贾府的庇荫下,不仅是横行精道,而且是飞黄腾达的。而到这个贾元春“不得脸败了”时,不仅她自己在“那不得见人的去处”终于不明不白地死去,贾府这一功名奕世的百年望族,不也立即土崩瓦解,“树倒猢狲散”了么? 从本章所引的贾蓉说的“我们”来看,对此曹雪芹则又是别翻新样,由此及彼来写的:书中先拿贾蓉的话作为“靶子”;并且占着先机,准备好了“鸳鸯骂她嫂子”的话进行“揭秘”.再又针对世俗心理予以了针锋相对的鞭挞,这又是以“横”的方面来揭示的。对此我们则又必需理清其网络,同样地不拘泥于“一时一事”来看,也才能发现出这一“我们”的涵义。 联系起前一章乃是从“纵”的方面进行透视的“我们”来看.曹雪芹对于这一两个“我们”的“人称”的运用,乃是“春兰秋菊,各极其妙”,不相上下的。由于都能使人感到“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着眼于此也就发现了曹雪芹的胸中的“经纬”。 (五)如今你舅舅死了 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死了。由于这个赵国基世世代代都是贾府的奴才.也就决定了赵姨娘是个“家生子儿”出生的小老婆的极其卑残的地位。“赵国基之死”就是反映了赵姨娘在贾府所处的这一错综复杂而又低下的人际关系。 对此,曹雪芹是这样写的: 按照贾府的旧例,遇到丧事,从外头买来的小老婆其娘家可以贫到四千两银子,而“家生子儿”出身的小老婆只能贫二十两。这件事偏偏发生在“探春理家”的时候,其连锁反应也就把母女两人都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赵姨娘为了争银子,气的问探春道: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明儿等出了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探春没有听完,已气的脸白气噎,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一面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昔按礼尊敬,越发敬出这些亲成来了!既这么说,每日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以上同见第五十五回) 银子多少还是小事,问题却是出在“你舅舅”这一“人称”上。这场轩然大波竟是为了这样的“名份之争”而来,如此“惊世骇俗”。这就必须辨清是、非,问个水落石出,曹雪芹着眼于此时之也就绝不能掉以轻心了。 探春是赵姨娘亲生的,赵姨娘的同胞兄弟赵国□当然是探春的舅舅。这乃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在“天理人情”上都是说得过去的.而为什么出身于贵族之家的探春竟然不买这个帐。曹雪芹特此在这一“你舅舅”的“人称”上予以泼墨挥毫,应该是胸藏锦绣的,又是做的什么样的文章? 对此,特予以揭秘如下: 曹雪芹着眼于“你舅舅”这一“人称”不放,可以说是“诛心”之论,把人物的内心世界完全“曝光”了。仅就探春来说,她的舅舅姓王不姓赵,她的母亲当然也只是王夫人。至于那有着“十月怀胎、推乾就湿、乳血哺育”之恩的生母却完全无伤,一下子就被抛到“爪哇国”里,这是多么不可思议之事!这个“才自精明志自高(?) ”的探春,为了决心斩断与世代为奴的赵家联结在一起的血肉脐带,把这样的“关系”当成极大耻辱,极欲予以摆脱和洗刷,竟至由“划清界限”到达了“大义灭亲”的地步。在她的所谓“义正词严”的大道理下揭示的竟是这样的问题,岂不特别发人深省。这也就是曹雪芹这一“你舅舅”的“人称的运用所给予读者的启示。 探春由于不承认赵国□是她的舅舅,并且进而株连 到她的亲生母亲,这是什么缘故呢?对此我们不能孤立地来看。谈到这一问题也就必然引起我们对于当时在封建文化的统治和禁锢下所形成的社会心理的探索。而且这也才是曹雪芹着眼于“你舅舅”的用心其症结之所在。出于言简意赅,在此仅举一例。 在清末问世的王埠《增刻红楼梦图泳》一书中,对赵姨娘说的“你舅舅”赵国基(书中作赵国材)的咏永中,就有着“□杌凶顽无耻之(此句指贾环),奴才也赋渭阳诗(指甥舅关系)”这样的诗句(见光绪八年点石斋石印本),可说是最能说明这一问题了。查赵国基只是在死后才予以一提的人物,诗人对之如此鄙视,特予口诛笔伐,只能说纯是出于维护封建正统秩序而为。而曹雪芹独独在“你舅舅”的问题上大做文章,连在“人称”的揭秘上也没有放过,对于赵姨娘在贾府所处的人际关系上予以尽量的暴露,显然有着“鸣不平”之意,其同情乃是倾注在“你舅舅”这一阶层的人物身上,则是非常清楚的,通过了这一“对比”,竟是说明了曹雪芹的“识见”超越了同代人的一个世纪以上,也就特别感到难能可贵了。 对于“你舅舅”的这一“人称”的运用,曹雪芹针对世俗的“趋炎附势”的丑陋心理能够予以谴责,这正是他的“不同流俗”、“匠心独运”的地方。 曹雪芹在《 红楼梦》 中“人称”的运用上独出机杆的地方还有许多,限于篇幅不及一一备举,而以上所析也还有着可以商榷之处,此次“破门而出”也仅仅是“投石问路”,以期引起有关同志继续探索而己。 原载:《连云港教育学院学报》1997年1期 原载:《连云港教育学院学报》1997年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