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女娲氏炼石补天所剩一顽石开始絮絮道来,《红楼梦》以一百二十回篇目,演绎了一出人生百态的悲剧,贾府的衰败、宝黛爱情的陨灭、众多灵秀女子的悲惨结局,莫不令人唏嘘。虽然高鹗续的第一百一十九回中有“中乡魁宝玉却尘缘沐皇恩贾家延世泽”,贾府似有复兴之象,但牵动人心的一干主角或香消玉殒,或悟道远去,或孤身一人独守空闺,那点滴的复兴之象与曾经的繁华热闹相比,反而更令人心酸。 一、《红楼梦》中的死亡描写:悲剧中的悲剧王国维 《<红楼梦>评论》中依叔本华之说,将悲剧分为三种:“第一种之悲剧,由极恶之人极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构之者。第二种由于盲目的运命者。第三种之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1]《红楼梦》的悲剧就属于第三种,“不过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为之”[2],即是说所有无错之人却共同制造了一个伟大悲剧,乃是“悲剧中的悲剧”。 既是悲剧,死亡则是不可或缺的描写。在常人看来,死亡往往是人生不愿接受而又不得不接受的结局,但在《红楼梦》中,“死”这一字眼却常常出现,有人统计过,在曹雪芹亲笔撰写的前八十回中大大小小确证提到人死之处达到三十四处之多[3],在这众多死亡之中,最让人心痛的莫过于黛玉之死。黛玉的死可谓有其必然性,无论是在曹雪芹亲笔撰写的前八十回中埋下的伏笔,还是高鹗续写的后四十回中直写黛玉之死,都可以看出生活在一个没落家族中寄人篱下而又心思细腻敏感的黛玉,若不以死亡的悲剧结束,如何面对这惨淡的人生? 二、女儿花枯萎的必然性 《红楼梦》中的一切描写都是以贾府为背景和依托的,贾府繁盛,则宝玉与一干女子则可无忧无虑地畅游,作雅诗、品美食、赏美景,所忧愁的也只是儿女情长之分分合合,完全无平常人家的生计之愁;但到“锦衣军查抄宁国府,骢马使弹劾平安州”之时,贾府之衰亡之象毕露无遗,本就已失去生机的贾府开始捉襟见肘,众人也开始惊慌失措,再无之前繁盛之象了。从前八十回中秦可卿之死,与后四十回中的贾元春、贾迎春、史太君及王熙凤之死,深刻反映出贾府之荣辱升沉。 贾府的必然衰落在书的开头便被挑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就将贾府这一大家族内复杂的人际关系和外强中干说得非常清楚,秦可卿死时则将自己的“未了”的心愿,连同来不及施展的“补天”之志,寄托给“脂粉队里的英雄”王熙凤,希望她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从事物的荣枯哲理,讲到为贾府保持“退路”的具体治家方略。这是自第五回宁、荣二公托付警幻仙姑引导宝玉入正道时所言“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之后,又一“局中人”直指一大家族衰败之势,以期惊醒生者。在后八十回中,二小姐迎春居然被父亲嫁入孙家以抵借债,终被孙绍祖虐待而死;而操办贾母、凤姐丧事时的捉襟见肘,更可见一个钟鸣鼎食之家的“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三、黛玉之死 黛玉之死是《红楼梦》死亡场景中最感人、最详细的描写,可谓是难以超越的经典。《红楼梦》用大量笔墨来描写黛玉的精神崩溃和死亡过程,从第九十六回“泄机关颦儿失本性”,至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再到第九十八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整整用了三回来写黛玉从知晓宝玉将娶宝钗后是如何肝肠寸断、伤心欲绝,又是如何在不愿相信和不得不相信中纠结心碎,最后带着对宝玉的又爱又恨在宝玉的喜乐声中“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这一切皆从详细的场景描写中表现了出来。 古往今来,黛玉之死引出多少读者的眼泪,特别是黛玉那句“宝玉,宝玉,你好……”,未说完的话又带给后人多少遐想。潇湘馆中的冷清寂静与宝玉婚礼上的热闹繁华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人心生哀叹的同时不得不感慨作者用心之深、对黛玉怜爱之深。高鹗所续这一段,正如胡适先生所说,“高鹗补的四十回,虽然比不上前八十回,也确然有不可埋没的好处。他写司棋之死,写鸳鸯之死,写妙玉的遭劫,写凤姐的死,写袭人的嫁,都是很有精采的小品文字。最可注意的是这些人都写作悲剧的下场。还有那最重要的“木石前盟”一件公案,高鹗居然忍心害理的教黛玉病死,教宝玉出家,作一个大悲剧的结束,打破中国小说的团圆迷信。这一点悲剧的眼光,不能不令人佩服。”[4] 黛玉之死是《红楼梦》叙事的一个重头戏,具有悲剧完成的作用。若黛玉不死,宝黛这段恋情如何结束,《红楼梦》又如何称得上是“悲剧中的悲剧”?牟宗三先生在其文章《水浒世界》中谈到《红楼梦》时说:“人们必得以林黛玉之不得与宝玉成婚为大恨,因而必深恶痛绝于宝钗。我以为此皆不免流俗之酸腐气。试想若真叫黛玉结婚生子,则黛玉还成为黛玉乎?此乃天定的悲剧,开始时已经铸定了。人们必得于此恨天骂地,实在是一种自私的喜剧心理。人们必得超越这一关,方能了悟人生之严肃。”[5] 黛玉因父母双亡、背井离乡、寄人篱下而分外敏感,长期虚弱的身体也添加了她的抑郁气质,遇事常常无法开怀,她又生性高傲,尽力维护着自己的高洁与自尊,也正因为她太过清高,才无法融于污浊的世界。她对宝玉挚爱至深,有着美好的期待与幻想,却又因无法容忍宝玉对所有“姐姐”、“妹妹”都亲近而常常伤心,两人虽皆知对方心意,却始终不肯吐露心扉。黛玉很善良,却也因清高而无法处理好与其他人的关系,且观大观园中众多女子,除紫鹃和一干姐妹外,实难找到与黛玉亲厚之人,而能与黛玉交心者,更是少之又少。敏感、抑郁而又得不到抒解,这就使她根基薄弱的身体更加羸弱,与宝玉的爱情可说是她的精神支柱,因而得知宝玉将娶宝钗时,黛玉受不住这一致命打击,自此一病不起。 对于黛玉之死,王国维先生有段精妙的论述:“兹就宝玉、黛玉之事言之,贾母爱宝钗之婉而惩黛玉之孤僻,又信金玉之邪说而思压宝玉之病。王夫人固亲于薛氏,凤姐以持家之故,忌黛玉之才而虞其不便于己也。袭人惩尤二姐、香菱之事,闻黛玉‘不是东风压西风,就是西风压东风’之语,(第八十一回)惧祸之及而自同于凤姐,亦自然之势也。宝玉之于黛玉信誓旦旦,而不能言之于最爱之之祖母,则普通之道德使然,况黛玉一女子哉![6]可见,由于黛玉的自身性格,她无法符合王夫人等人心中的宝玉之妻的要求。宝玉受尽宠爱,承担着贾府这一大家族中众多人的期望,他的妻子,最重要的品质是贤良淑德,能装点一个大家族的门面,宝钗之温婉娴雅、恪守妇道确是能满足一大家族的要求的。只是少了黛玉的灵气与清高,贾府这个大家族也就少了一些生机,更显没落之象。 在《红楼梦》最后,宝玉了却尘缘,出家为僧,倒也应了第三十一回中与黛玉的“你死了,我做和尚去”之约定。宝玉无法与最爱之黛玉厮守终生,如今脱离红尘,远离俗世,可谓心已死,算是以另一种形式的死亡保留着最初的纯真情缘,若宝玉真走上经济之路,使贾府复兴,那宝玉就不是宝玉了。这样一个“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结局,也是是作者能给自己和读者的最好结局。 参考文献: [1]王国维,蔡元培.《红楼梦》评论?《石头记》索隐[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7:14-15. [2]王国维,蔡元培.《红楼梦》评论?《石头记》索隐[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7:14-15. [3]何炳燕.论《红楼梦》的死亡叙事[D].华中科技大学硕士论文. [4]胡适.中国章回小说考证?《红楼梦》考证[M].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8:157. [5]牟宗三.生命的学问?水浒世界[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192-193.[6]王国维,蔡元培.《红楼梦》评论?《石头记》索隐[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7:15. 原载:《南昌教育学院学报文学艺术》2011年第5期 原载:《南昌教育学院学报文学艺术》2011年第5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