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尚思,104岁,一个历经一个世纪的心灵,悄然而来,悄然而去。人常说的“文如其人”,其实包含着生命的哲理;一名杰出的学者逝去的时候,他穷尽一生研读著述的“文”,正是他的“异相存在”;《蔡尚思文集》伴我们永久,意味着蔡先生以虚拟方式的永存。人常说“诗言志”,这也可喻于学者留下的文字。“志”可拆解为“士”的“心”,一个“士”或知识工作者的“心”究竟在文化大都市的“文化”中有怎样不可承受之轻?有着怎样有待体悟之重?我们在悼念逝去的大师时,如果用“心”把他的“心”读透、凸显、继承于自己“心”中,这就是大都市的文化中“心”,“舍利子”般的文化遗产啊! 蔡尚思先生的这位“士”,非同一般,他说:“在我十多岁时,母亲郭有就教导我,千言万语都没有‘为老百姓而读书’,‘为老百姓打不平而读书’这两句话重要,只要不曾忘记这两句话,就算得一个不忘本的好人了。你一辈子无论想什么,都应该围绕这点。我一直以这两句话为母亲对我最重要的教导,其重要性远远超过了许多儒家经书。” 而就是这个“心”,浸润过、扫描过、检索过,汲取过、消化过、升华过被他称为“太上研究院”的图书馆里几乎全部的中国古籍。而蔡尚思,就是“尚”“思”:一生“思”,与一生所研究的中国的“思”交融为一体。中国思想史的人物,都是思想者思想的对象,思想者对于思想史研究对象的见证和生命的映照,溅洒在历史的长卷中,形成了这位学者的著述:文本文字,赫然陈列。我们可以想象:这是一颗独特的学者和思者的“心”,与过往无数的学者和思者的“心”之“心心相印”。其间的缘会和互灵,后人当同样用“心”品鉴。 我一直在关注中国文化中知识分子的历史遭际,说来真有一种冥冥之中的心领神会。一直欣赏袁枚那样的学者,最近正读着王标著的《城市知识分子的社会形态——袁枚及其交游网络的研究》,书中写道:“十八世纪的才子、快乐主义者袁枚(1716~1798)无疑是研究城市知识分子的绝好例子。袁枚,年仅38岁即辞官隐居于南京的随园,在闲云野鹤的四十余年生涯中,或居住随园,或往来于苏州、杭州、扬州之间,走朋访友,宴集吟咏,狎妓置妾……”然而,袁枚这样“反道学”的“风流才子”,竟然由专治严肃的“思想史”的蔡尚思先生早在20世纪30年代出版的《中国思想研究法》中就给予“思想家”的评价,而在人们已然“一分为二”评价袁枚的1988年,蔡先生在纪念袁枚逝世190年的专门文章中,写道:“袁枚只列入文学史中,称为诗人、文人,这未免太小看他了,他首先是思想家,而且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秦汉以后,实不多见。”同时,慷慨陈词:“我就乘此机会,对同他有关的历史人物作些比较。第一,袁枚与戴震比较:袁好女色,戴好男色,两人都是好色者,好男色比好女色更反常,后人为什么硬要提高戴而贬低袁?第二,袁枚与郑燮比较:两人都是自称为好色而纳妾者,后人为什么硬要抬高郑而贬低袁?殊不知,郑却极尊重袁,在郑未同袁见面以前,有误传袁死者,郑便大哭;后二十年与袁相识,又说:‘天下虽大,人才屈指不过数人。’是今人连郑燮也远不如了。” 文章的标题:“一位被冷落的大思想家”,不但透射出作者的替天行道的侠义风骨;而且一份惺惺相惜令读者扼腕叹息。 蔡先生80岁前后,在复旦我们常有机会在各种场合相见,他每日练操、行冷水浴,中气十足的讲话和论辩,与后辈平等相待的风姿,历历在目。以己身为亲证,把读书和文字化作生命的实存,活一天便读书学习研究一天,学一天便研究讨论求真一天,“死后休”(蔡引元曲语)!太上研究院化为一个学者小小躯体之超越世俗的存在,这才是性情中人之真正的境界和底蕴! 一名学者的生命流过历史的时候,究竟何为?穷其一生的读书,究竟为何?跌荡起伏的20世纪带来坎坷多变的百年人生,一个学者,无论春夏秋冬,都能不随波逐流,人不知而不愠;自成一格,一以贯之,君子自得之:仅就这点,便是人生的丰碑了。 蔡先生评袁枚的原话有道是:提倡创新与争鸣:“人性不同,各如其面”;宜有定见,不宜有成见;反对以对我善恶为人之善恶;著书立说最忌“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尚论古人,“必发千古不可发之难,而后可以自存其说”。他最反对“庸”,“庸”即“人云亦云”,“而在有胸襟者当之,便觉浑身龌龊”;瑕瑜不相掩,兼容并蓄,“自成一家”;“天下之义理无穷,理愈辩而愈明,见解愈充而愈阔”。 当然,蔡先生本人决不同于袁枚,这反表露出其对别的学者的深刻理解和宽容;显现出对“思”的崇尚,对“思想者”的灵犀相通。蔡尚思曾自述:“与其夸称我为‘思想史家’、‘哲学史家’,倒不如夸称我为‘思想家’、‘哲学家’。”他认为自己的真实身份是思想家。我认同此,并且多年来引尚思先生为精神导师,而终身往返“太上研究院”,“尚”“思”,死而后已。 原载:《文汇报》2008-06-09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