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就是在此情况下,让邱梦山和他的连队猝不及防地进入战争。作品让我们感到,战场的硝烟与烈火都已渐渐冷却和远去,而当战争真的来临,官兵们必须面对生死时,一切都将变得严肃而凝重。《碑》同以往许多作品不同的是,不仅仅着力表现官兵们在临战状态下怎样同仇敌忾、摩拳擦掌,豪情勃发地要上战场杀敌;而是细致入微地描写与刻画了官兵战前的真实心理和情感活动,在豪壮中,不回避紧张、慌乱、出汗、怯懦。小说把每个即将参战的军人,作为可以理解和想象的正常人放在战争这面镜子前来观察、鉴照、呈现他们可能的内心与灵魂的影像,让我们看到战争状态下一个个栩栩如生、血肉丰满的士兵形象。这是我读到的描写官兵战前的反应最为细微、最为逼真、最无矫饰、也最为可信的中国战争文学作品。 正是通过对这种临战氛围的强化描写,小说凸显出主人公一连之长邱梦山鲜明的个性形象和英雄品质。他一方面全身心地为应付突如其来的战事做着各种准备,另一方面则要照顾强带来部队却对战事不明就里、心存怨怼的新婚妻子。参战与可能献身的心理,使他在与妻子相处的有限时间里,既满怀歉疚对其极尽温存,又近乎疯狂地与之做爱以弥补不久的分离。小说的这一细节描写,在过去的作品中是难以想象的,但却把人物战前的真实心理准确地展现出来。 最为扣人心弦的是小说对于战场真实的描写,充分反映出作者强大的写实能力和文学观念的转变。无名高地之战是小说描写战斗的第一个高潮。该连一班从友军手中接过敌我争夺激烈的前沿无名高地,敌人以十倍的疯狂反夺无名高地。在这个班即将全部阵亡的当口,邱梦山命仅剩的两名战士撤出阵地。开战丢失阵地、擅自撤离阵地对军人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邱梦山在巨大的压力下,看着兄弟连队为夺无名高地而无辜地牺牲,周身的热血沸腾起来,他立军令状阻止了领导的鲁莽指挥,同时也将自己置于绝境,他能否在24小时内夺回无名高地存在着巨大悬念。作品正是透过如此紧张的气氛和尖锐的矛盾,着力描写邱梦山沉着镇定、张弛有致的军人气质与果敢作风。从全连选拔最优秀的战士组成15人的敢死队,执行任务前的睡觉以养精神,滚雷蹈火的英雄行为,以及夺占阵地时每个牺牲者的惨烈与悲壮,都被描写得精致精细,惊心动魄,还原战壕的真实,形象地证明那是一场拿命拿血相搏的真正残酷的激战。从作者的笔下,读者可以看到我军年轻的官兵是怎样以滚烫的血肉之躯和无所畏惧的牺牲精神,同敌人展开殊死的较量。 战俘营的描写在我国战争题材小说中较少涉及,对于《碑》而言则是其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黄国荣将此作为重点的篇幅来展开,反映了作者的想象力和再现生活的能力,也考验着读者的心理承受能力。邱梦山遭30多个敌人的射杀后从伤重昏迷状态中渐渐恢复知觉,女战友李蜻蜓遭受凌辱的声音,以及自身所处的环境,让他逐渐意识到他由一位连长不幸成为了一个战俘。战俘这一字眼所带有的社会含义和巨大屈辱感攫住了他的心,即使在意识迷糊中,他也不得不迅速思考“战俘”将给他带来的种种可能的不测,包括名誉、家庭、妻儿的将来,巨大的挫折感和精神压力使他产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结束生命。对此,作者以较多的笔墨描写了此种情境下邱梦山激烈的内心活动,英雄末路的悲凉心境,让人体味的意涵可谓良多。因突围时穿错军装,他被阴差阳错地成为“石井生”时,这种身份的错置更在他内心掀起波澜,他在对这种身份的犹豫、否定与确认中度过极为复杂的心理与精神历程。这是小说所设置的最为令人痛彻心扉的扣子,此种转折表明我们的民族个体在此问题上承受着怎样的精神重荷,表明不畏惧生死的邱梦山在面对这两难时又出于怎样的无奈,让人忍不住要为这样的英雄潸然落泪。这虽反映出邱梦山的性格之短,并为之背上了更为沉重的包袱,却并不影响他作为一个英雄的存在。身为战俘的邱梦山,面对敌人的残暴与淫威,与同为战俘的战友们一起机智勇敢地同敌展开殊死斗争,在极度困难和危险的情况下,突破千难万险快要达成返回祖国的目的时却功败垂成。小说不只描写邱梦山们的誓死抗争,也揭露了敌人对我被俘人员令人发指的虐待与折磨,5年的非人生活,他没丢英雄本色。作者的文笔完全是写实式的,体现出冷峻非凡、直刺心底的力量。 《碑》以新的文学思维,在战争题材领域开辟了现实主义写作的新道路。作品正视战争环境下军人真实的行为、心理和情感,以严格写实的手法,描写我军官兵临战时的英勇无畏与奋不顾身以及少数人的怯懦怕战,描写战争状态下军人经历生死的具体过程,描写战争之中实际具有的残酷而血腥的现实与场景,有一种把读者直接带入现场,体验和经受着战争血肉横飞的心理冲击,获取震撼人心的强烈美感与写作效果,体现出了显而易见的突破意义。 对英雄命运的深切透视。邱梦山因为穿错军装作为石井生交换回国,追悔与庆幸经常交替咬噬着他的内心,使其在两难确认中备受困扰和煎熬,经受着人生的和心灵的挣扎,直至其悲剧性命运的最终完成。双方交换战俘的场面被作者写得意味深长。对方被俘人员的着装与形态,表明优待俘虏的政策在我方得到了很好的贯彻,这同敌方以残忍的手段折磨和摧残我方被俘人员的行径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照。尽管我方被俘人员激动于回到了久久思念与盼望的祖国,纷纷扔掉对方配发的衣装,洒下滚烫而苦涩的泪水,却抹不掉被俘这一耻辱的事实和标记。我们用人道主义的态度优待敌方的战俘,对自己的战士被俘却与投降或叛变相提并论。因此,邱梦山感受到的并不全是回家的喜悦,更有巨大的灵魂拷问和精神战栗,无论以谁之名生存,他都将顶着战俘之名具体地度过屈辱的每一天。对此,小说以相当多的篇幅和极细腻的笔触描写了邱梦山此时内心的困境与挣扎,引领我们骇然进入这种理应正视、却鲜被关切的生活与情感天地。回到老部队,邱梦山由战前的连长,5年后勉强被“提升”为副连级。他既要面对原本的邱梦山所要面对的全部人际关系及绕不过去的亲情,又要以假“石井生”的身份来面对作为真“石井生”所必须面对的所有关系。尽管负伤使他毁了容,但他不能不让最为亲近的妻子岳天岚以及生他养他的父母产生恍惚和疑惑。他在进行残酷苦涩的“表演”时,承受着无法言说的心灵煎熬,其处境无疑是十分难耐而又悲怆的。邱梦山转业到社会后的遭遇,是小说另一个重要的内容,更是小说所切入和传达的核心意蕴。安排工作举步维艰,在民政厅、统战部转关系时遭遇的冷漠与鄙薄,已经到了邱梦山所能承受的心理极限,读者也会随之心痛。邱梦山在印刷厂的遭遇,更是对人物所处逆境的进一步深化。厂长李运启的无端猜忌与刁难,厂办公室主任单良的阴奸损坏,邱梦山苦心创业即使有副局长的支持,但因改革触及了一些人的私利,邪恶力量便借助社会的偏见把邱梦山逼上了人生的绝路。小说从人性和理性的高度,为英雄正名,不能让真正的英雄因为我们的偏见,在现实中屡遭凄苦的命运而悲伤落泪。 颇为可贵的是,小说写到陷入窘境的邱梦山,依然大刀阔斧地进行企业改革;对战友李蜻蜓鼎力相助;勇敢救下遭劫持的女子;以极大的热情襄助陷入困境的战友;奋不顾身进入满含毒气的下水道救人直至壮烈牺牲。小说的寓意在于表明,即使生活现实向邱梦山展示的是悲凉落魄的境遇,他仍不改其英雄的本色。小说的最后一笔,令人读来有悲怆难抑之感,然而却完成了英雄式的命运和结局,也使小说更具完美的结构形式和悲剧性的文学力量。 不容忽略的是,作品对其妻岳天岚迭宕境遇和情感脉络的描写,更丰富、更深刻地揭示了邱梦山的命运。小说对岳天岚内心复杂而真实情感的深入挖掘与表现,不止使这个人物极具生活的质感和独特的个性,也从这一重要侧面增添了邱梦山形象的悲剧性色彩和作品的文学意味。曾经发生的那场局部战争对大多数人来说,似乎并没有多强烈的感觉,但对岳天岚则意味着构成了她灵魂的全部,彻底改写了她的命运。邱梦山“战死”,小说独具匠心地以岳天岚在屋子里贴满邱梦山的照片这样的细节来反映她的情感表达。更为残酷的是,她只能独自面对这无解的人生危机,承受着两难选择的心灵重负。最终她用电视寻亲这种问遍天下的方式,虽然唤来的是邱梦山的再度死去,但岳天岚的这种情感归属,则具有石破天惊的理想化意味,是一种令人心碎的安慰。 《碑》的多重意义和价值。首先是对战争真实性的呈现与描写。是否敢于正视战争的残酷,恰恰是一个民族心智与精神成熟的重要标志之一。《碑》以高度写实的笔墨,对战争实有的生活质感进行了精细而有力的描绘,既真实反映出战争残酷噬血的本质,饱含着对于战争中每个生命个体的深切关怀,又张扬着我军官兵舍生忘死的战斗精神。惨烈无比中洋溢出脚踏大地的英雄主义,更加令人敬仰和震撼人心。 小说的力量来自对人性的揭示,牺牲的石井生的碑立起复被推倒,活着的邱梦山却有一块碑立在烈士陵园。故乡的山水间也有他一丘坟茔,他还要以石井生身份虔诚地去祭扫。他只能以战友之名看望和孝敬日益衰老的父母;眼睁睁看着爱妻另嫁他人,以“叔叔”的名义关爱亲生儿子。作品从人性的最痛处落笔,写出一切都以无情而残酷的错位方式面对着邱梦山,包含着多么荒诞扭曲的人生意味。 小说对主人公的性格与命运的深度把握,使这部作品具有了极重的分量、极强的冲击力和重要的文学价值。邱梦山在对敌斗争中表现出的英雄气概,在逆境中决不妥协与放弃的意志,对丑恶现象敢于奋力抗争的精神,以及深藏在内心对妻儿父母及战友朴素而真挚的爱,都体现了军人的根本特质和这个人物的性格基调。邱梦山作为一个无可替代的人物,是作者从历史的幽暗处涉险托起的文学形象,理应成为中国战争文学人物画廊中与众不同、值得重视的“这一个”。小说反思性、批判性特征更显而易见,作品担当了对过去看似正确的某些观念提出尖锐质疑的责任。作者把战俘这个沉重的字眼和话题摆在面前,这不仅仅是一名军事题材作家的文学情怀,更是可贵的家国情怀和人道情怀。他要告诫我们的是,人们没有任何理由因为“战俘”之名,不分青红皂白地鄙薄曾经为国而战的军人。我以为这是站在世纪制高点上进行的思索与观照,让我们感觉到的是警醒与穿透的力量。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