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副会长、编剧余飞:我们是手艺人,但不听从资本的声音 做职业编剧是一种什么体验?英国一位编剧有句名言:“写作,就是坐在桌子前,两眼瞪着空白的稿纸,直到额头瞪出血来。”白纸画图,造出一个世界。缤纷影视剧天天上演,编剧则是所有影像源头的故事创造者。优质故事是一部影视作品成功的基础,其诞生更如同“额头瞪出血来”一般艰辛、不易。 然而这群故事行业的从业者们,在国内影视生态链中却向来处于弱势。原因何在? 当了20多年职业编剧,电视剧《重案六组》《永不消逝的电波》的编剧余飞回答道:“就像没有农民就没有粮食一样,没有编剧就没有剧本、没有故事了,整个影视行业也就完蛋了。”但他话锋一转反问《每日经济新闻》记者(以下简称“NBD”):“虽然农民不可或缺,但你觉得农民的社会地位高不高?就这个道理。” 近年来金融资本和互联网势力大规模介入影视行业,有钱、有网络小说版权、有大数据营销就能精准的生产出影视产品。以“手艺人”自居的职业编剧们,遭遇到前所未有的挑战、甚至陷入集体焦虑。何去何从?余飞也在和资本的相爱相杀中探索着。 警惕IP资本需要一个概念来演戏 问题是四大名著是IP,那你就是IP啦?一个小山沟里的小孩随便写了个玄幻的东西,就把自己与四大名著相提并论。实际根本不该有IP这个词,叫创意、叫素材,不也可以吗? NBD:2015年一整年,影视产业似乎都被一个叫做IP的热词承包了,今年IP热还在继续。您怎么看待这种现象? 余飞:在我看来,IP这个概念的诞生,源于资本的大规模介入。大量非职业编剧的人,生产网络小说,被资本冠以IP的概念,说这些网文具有改编成影视剧的价值。然后这些网文、故事被资本炒作以后变得很贵。 我当然承认,好的IP是非常有价值的。大家经常说,四大名著也是IP,非常好。但问题是四大名著是IP,那你就是IP啦?很多人混淆了。一个小山沟里的小孩随便写了个玄幻的东西,就把自己与四大名著相提并论。就是因为有了IP这个词,才混淆在一起。实际根本不该有IP这个词,叫创意、叫素材,不也可以吗?叫了一个词,就变成可以跟人齐头并进、可以有溢价能力的东西了。 为什么命名成一个奇怪的像网络地址一样的名字以后,就变成可以操作的故事了呢?根本原因就是资本需要一个概念来演戏,演戏的目的不是为了行业好,而是为了来回倒腾。击鼓传花,大家都说这个真好,买啊买啊,把一个网文炒到天价,卖出去以后他就不管了。 NBD:这么说起来,资本炒作IP好像一场击鼓传花的游戏,其中不乏泡沫。 余飞:没错。一旦文化市场不好,资本马上转去投别的去了,那时候你买了1万个IP,而炒IP的资本都离场了,你找谁去?谁要你这些东西?如果这些IP有价值,早就有人拍出来了。 而且我可以肯定地说,全世界的网络小说都没有1万个值得改编成影视剧的IP。现在动不动就有公司跳出来说自己囤了1000万个IP,以此为自我炒作的噱头,但里面真正有开发价值的IP,就5个、10个。那些叫嚷自己有1000万个IP的,我就问你是不是真的都要去开发,如果你是,那我服了你;如果不是,那你嚷嚷它干嘛。 NBD:其实IP剧的开发标准归根到底就是看背后有多少点击量对吗?这看起来挺搞笑的。 余飞:IP剧也有好的,我们反对的是垃圾IP。有的特别烂,但把它拍出来的原因就是因为原著网文有所谓点击量。首先点击量是不是真的?我持怀疑态度。其次即便这数据是真的,那就要将它作为指挥棒吗? 像是大数据告诉你,很多人喜欢吃卤煮火烧,就意味着让全国的厨师都去做卤煮火烧吗?为什么不能做一个满汉全席把大家都镇住?为什么一定要一味迎合大数据推导出来的口味?所以,即便数据是真实的,都不一定该按数据来弄,何况还有可能是假的,所以按这种方式来搞创作就很荒唐了。 手艺人不必听从资本的声音 我们是手艺人,但并不意味我们跟不上时代节奏,一个个都窝在山沟里傻乎乎的被人骗了都不知道。编剧是最聪明的人群之一,为什么这些人就该写最好的故事、拿最少的钱、被人骗还满怀感激心情,凭什么?! NBD:您对资本的态度很有意思。一方面您警惕大量金融资本涌入对影视创作行业带来的危害,另一方面您自己也不排斥资本,您成立公司、不久前又将公司的一半股权卖给了A股上市公司唐德影视(78.500, 0.50, 0.64%)。为什么会有这种看起来很矛盾的做法? 余飞:其实具体到编剧行业最核心的问题,就是手艺人与资本关系的问题。手艺人和资本的关系其实已经摆在眼前了,无法回避。在资本市场上有很多这样靠创意、或者是手艺成长的公司,后边有非常巨大的经济利益,这已经是一个常态了。金融资本和互联网势力不可能不存在,我们该骂的骂,该说的说,该评价的评价,该讨论的讨论。但是该合作也要合作。 我们是手艺人,但并不意味我们跟不上时代节奏,一个个都窝在山沟里傻乎乎的被人骗了都不知道。编剧是最聪明的人群之一,为什么这些人就该写最好的故事、拿最少的钱、被人骗还满怀感激心情,凭什么?! NBD:那在与资本的合作中,您琢磨出了哪些经验? 余飞:首先我们要走出一个误区,我们这个编剧的手艺的确无法工业化复制,但我们并不应该排除团队创作和工业化生产,手艺人也是可以相互配合的。其次,我们对质量、标准不能妥协,但是也不放弃市场。我自己成立公司,与合作方谈判,甚至带律师去谈,把合同签好。如果可以争取到相当大的经济利益保障,又能让我们按自己的方式安心创作,我觉得能接受。 此外,我们还要主动出击,有长远战略,引导方向、改变风气。必须在任何有大的思潮变化时,发出我们职业的声音。而不是听从资本的声音,听从网红的声音,听从权贵的声音,听从大数据的声音。 有明星带编剧去现场改剧本,这是犯罪,是直接抢人家的钱 现在很多明星自己带着编剧去现场,这是最瞎搞的。一个已经写好的剧本,在开机的时候演员你带一个编剧我带一个编剧,大家各改各的。我认为这完全是犯罪,直接是抢人家的钱。 NBD:不久前我们在编剧论坛上听到了大家很多不满的声音,编剧宋方金老师说最后的结果和自己的文本无法统一,因为“不断有人跳出来抢方向盘”。是这样的吗? 余飞:编剧在影视生态链中的确处于弱势。你写的东西很可能最后被改得乱七八糟,拍出来是烂剧。当然现在已经有很大改观了,编剧的价钱也上去了,版权保护也更好了。其实也有一些很优秀的编剧,他们的剧本是别人一个字不许改的,还有提成什么的。但还是没有根本的改变,编剧仍不能左右剧的走向。 现在实际上还是一个“明星中心制”,谁是明星谁就厉害,如果是编剧明星,那别人也不敢改你的东西;如果是制片人明星,那别人也不敢动你的主意;如果是特别有名的大导演,可能有好几十个编剧围着你帮你改。 但最多的是演员明星,很多明星还自己带着编剧去现场,这是最瞎搞的。一个已经写好的剧本,在开机的时候演员你带一个编剧我带一个编剧,大家各改各的。我认为这完全是犯罪,直接是抢人家的钱,我这东西本来是好东西,你们带一帮人来把原来的好东西弄坏了,那就是抢我的钱。你要深度介入的话,就提前介入,在剧本创作阶段就介入,和编剧一块谈,这是我非常赞同的。但不要在编剧写完,开机以后,再带人去改。 NBD:这种明星改剧本的情况是中国特色吗? 余飞:至少在好莱坞,制作层面是非常工业化的。好莱坞很多导演都是没有剪辑权的,拍完你走,和你就没关系了,正常情况下应该这样。所以制作这东西没多神秘,是可以操作的标准化东西,只有剧本才是完全不可捉摸的。谁知道写什么、怎么写?谁也不知道。即使有些规律,也可能随时被打破。 李安、科恩兄弟,这些完全打破了好莱坞模式,拍出来的电影,你说制作层面上能有多大的创新?但是从剧本层面上就完全具有颠覆意义。制作按工业化流程做就行了,剧本这个东西怎么按工业化流程弄。你说按工业化再做一个《教父》《美国往事》? NBD:可是我们看到很多美剧的编剧也是由多人组成的。 余飞:但一个编剧团队中有个主控人。这个人他有个想法,想拍剧,就找一帮人来弄。想法是我的、人也是我找来的、拍摄团队都是我架构起来的。很多美剧的编剧是起这个作用,作品的灵魂是他、起始是他、操作者也是他,他可能自己也写个两三集,也可能根本就不写,但他知道去找谁,最后按照他的思想弄出来。说白了,这就是编剧中心制嘛。 NBD:您如何看待现在风起云涌的中外合拍潮? 余飞:那要看是什么层面的合拍,如果只是资本层面的合作,比如中国资本去投资韩国的电视剧,那无所谓。但如果是中国资本去请韩国的编剧来写一部给中国观众看的中国连续剧,那就是一件特别傻的事。 我是知道有这种事发生的。一个中国片方找一个外国人写我们本土的生活,写完后再找我们本土的编剧来改。打个比方,一头猪的剧本写给猪星球的人看,一只羊写给羊星球的人看。猪写的挺好,羊写的不行。但羊写的不行你也只能换一只羊,找另一只羊来写,你不能让猪来替羊写,这完全是两种不同的生物。猪根本无法感同身受的知道羊的生活状态是什么,他怎么写羊的生活故事。所以这是完全行不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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