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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光炜:贾平凹与琴棋书画

http://www.newdu.com 2017-10-14 当代文坛编辑部(微信公 程光炜 参加讨论


    当代文学研究“历史化”的重要路径之一是如何“现代文学化”,也即像现代文学研究那样如何在作家作品的周边营造和叙述各种各样的“故事”。没有这些故事,作家作品的经典化是无法完成的,对其历史定位也不可能真正实现。本文着重揭示贾平凹在西安的“文人圈子”,他与画家书法家交往故事的细微末节,借以重新理解贾氏小说的万千气象和丰富细致的文人气质。
    
    一 圈子
    人们对贾平凹的研究是以小说为立足点的,鲜有人注意他对琴棋书画的痴迷。倘不注意这一点,他小说的节奏、氛围、文字气韵和精神气就没有了,他的文学王国就骨架崩塌了。1983 年 7 月,他在家书《读书示小妹十八生日书》告诫妹妹:“读书万万不能狭窄。文学书要读,政治书要读,哲学、历史、美学、天文、地理、医药、建筑、美术、乐理……凡能找到的书,都要读读。若读书面窄,借鉴就不多,思路就不广,触一不能通三。”这是他较早地提到天文、地理、美术和乐理,由此可知他与中国传统琴棋书画的结缘已有三十年之久矣。
    贾平凹1952年2月21日出生于陕西南部的丹凤县棣花村。父亲在乡间教书,母亲为农民。“文化大革命”中因父亲的历史问题,遭社会歧视。1972年入西北大学中文系学习,三年后分配到陕西人民出版社做编辑。后在西安文联、陕西省作家协会做专业作家。贾平凹在陕南乡间生活二十年,在西安生活了四十年。这种经历交织成乡下人与城里文人的双重身份。西安古称长安,是西汉、唐朝两大朝代的首都,政治和历史的传统积淀深厚,临潼、兵马俑、秦始皇陵、碑林、大雁塔乃镇城之宝,是中国传统文化鼎盛期的象征之一。推至当代,西安城更是文人辈出,柳青、杜鹏程、王汶石、路遥、贾平凹和陈忠实等当代小说家极尽一时风流,写字、绘画、玩赏古乐和陶罐古董之风,则盛行于士绅民众之中。在今天西安,写得一手好字、好画,不仅在文人圈子,更在社会各个阶层中被刮目相看,是众目睽睽的对象。贾平凹四十年沉溺于此,长安古文化的浸染熏陶恐怕早存放于他魂灵深处,可以说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如果说他的文章气质与莫言、王安忆、余华等当代小说大家有什么不同,不同就在这里。
    贾平凹在西安和周围县市有若干个以作家、书法家、画家、戏剧家、音乐家和古董家为依托的文人圈子,这颇像当年寓居长安的李白、杜甫、白居易等古代文人的游历交往故事。他们携手游玩街肆,饮酒纵乐,切磋艺术,留下千百年前一段风流倜傥的历史记载。贾平凹在1999年的一篇文章中写道:“去年我在我的书房写过四句话贴在墙上:‘圣贤庸行,大人小心,静坐玄思,不知不觉。’”这句古语,有些把贾平凹绘入这幅传统文人长卷之中的意思。但我们也不妨想象,静动相对,遂成默契,也许是对他在这个艺术家圈子里心态的最好的观摩。他将赠答友人的书札、序跋结集出版的《朋友》一书,详细生动地记载了自己与艺术家圈子的交往。在这本书中出现的作家、书法家、画家和音乐家有:穆涛、孙见喜、方英文、孔明、匡燮、贺荣敏、吴三大、李正峰、李世南、侯志强、陈其道、郭钧西、何海霞、王炎林、马治权、陈云岗、金伟、李梅、杨毓荪、李饶、马海舟、叶炳喜、张和、芦苇、谭宗林、杨晓杨、李杰民、刘宽忍、陈兆朋、徐义生、西丁等。贾平凹与这些圈子的关系有深有浅,有亲有疏,有的是他欣赏的艺术家,有的只是与他有浅浅的交往。贾平凹性情木讷、软弱,然观察力极其敏锐。他少言寡语,但内心丰富细腻,对字画古玩有一种近乎天然的鉴赏能力。在一种古代文人“相见亦无事,不来忽忆他”的率性随便交朋友的境界里,贾平凹对这些朋友言行举止的记述实在是活泼生动而有趣,可供我们一一观赏。马海舟是陕西画坛的怪杰,作画极认真,画成后凭一时高兴,任人拿去。但遇上不待见的人,又分明声色容貌严厉,失去了圆通世故,几乎把人逼到难堪地步:
    “这四幅画你俩多挑两幅吧! ”马海舟送我了三件古玩后,突然说。
    他从框子里又取出四幅画来,一一摊在床上。一幅梅,一幅兰,一幅菊,一幅竹。都是马海舟风格,笔法高古,简洁之极。如此厚意,令我和谭宗林大受感动,要哪一幅,哪一幅都好。谭宗林说: 贾先生职称高,贾先生先挑。我说: 茶是谭先生带来的,谭先生先挑。我看中菊与竹,而梅与家人姓名有关,又怕拿不到手,但我不说。
    “抓纸阄儿吧。”马海舟说,“天意让拿什么就拿什么。”他裁纸,写春夏秋冬四字,各揉成团儿,我抓一个,谭抓一个,我再抓一个,谭再抓一个。展开,我的是梅和菊。梅与菊归我了,我就大加显排,说我的梅如何身孕纯色,我的菊又如何淡在秋风。正想闹着,门被敲响,我们立即将画叠起藏在怀中,进来的是一位高个,拉马海舟到一旁叽叽咕咕说什么,马海舟开始还解释着,后来全然就生气了,嚷道: “不去,绝对不去! ”那人苦笑着……
    贾平凹看中马海舟的菊和竹两幅,还惦记着另一幅梅,可以说已经“痴画”了,作家贪心之憨态活灵活现地留在纸上。在朋友圈子中,他对石头、陶罐的痴迷是尽人所知的。1998年,他听说友人芦苇家中藏有巨大土罐,顿生“窃夺”之意,作家在《古土罐》一文中的自画像竟令我们大饱眼福:
    我是很懒惰的人,不大出门走动,更害怕社交应酬。自书画渐渐有了名,虽别人有金来购,也不大动笔,人骂我惜墨,吝啬佬,但凡听说哪儿有罐,可以弄到手,不管白日黑天,风寒雪雨,我立即就赶去了……
    一日去友人芦苇家,竟然见得他家有一土罐大若两人搂抱,真是垂涎欲滴,过后耿耿于怀,但我难以启口索要,便四处打听哪儿还有大的,得知陕北佳县一带有,雇车去民间查访,空手而归。又得知泾阳某人有一巨土罐,驱车而去,那土罐大虽大,却已破裂。越是得不到越想得到,遂鼓足勇气给芦苇去了一信,写道——
    古语说,神归其位,物以类聚。我想能得到您存的那只特大土罐。您不要急。此土罐虽是您存,却为我爱,因我收集土罐上百,已成气候,却无统帅,您那里则有将无兵,纵然一木巨大,但并不是森林,还不如待在我处,让外人观之叹我收藏之盛,让我抚之念兄友情之重。当然,君子是不夺人之美,我不是夺,也不是骗,而要以金购买或以物易物。土罐并不值钱,我愿出原价十倍数,或您看上我家藏物,随手拿去。古时友人相交,有赠丫环之举,如今世风日下,不知兄肯否让出瓦釜?
    信发出后,日日盼有回复,但久未音讯,我知道芦苇必是不肯,不觉自感脸红。正在我失望之时,芦苇来电话: “此土罐是我镇家之物,你这般说话,我只有割爱了! ”芦苇是好人,是我知己,我将永远感谢他了。我去拉那巨大土罐时,特意择了吉日,回来兴奋得彻夜难眠,我原谅着我的掠夺,我对芦苇说: 物之所得所失,皆有缘分啊!
    贾平凹此处所言所语,自然包含着夸张成分,也不免有附庸风雅之嫌。不过,它的中心含意还是一个“玩”字。与朋友纵酒撒欢,议论比较字画优劣,四处收集购买石头古罐,或引人前来观赏自己家中所藏稀罕之古物而怡然自得,这本来是中国传统文人延续数千年积习难改的艺癖嗜好。只因当代前三十年政治运动激烈频繁,斗人整人无数,弄得人人自危而暂告中断。80年代后,此风又渐次在文人墨客、达官贵人群体中兴起,繁衍传染开来。贾平凹如此痴迷收集字画古物,正是这古老风俗之历史归来的使然,并不足怪。
    贾平凹出版个人书画集十二种,它们是:《中国当代才子书 贾平凹卷》(长江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贾平凹书画集》(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1998年版)、《玫瑰园的故事》(与邢庆仁合作,湖南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禅思抱散》(西苑出版社2000年版)、《贾平凹书道德经》(太白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当代名画家精品集 贾平凹》(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贾平凹手稿珍藏版·西路上》( 三泰出版社2001年版)、《语画》( 陕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西路上》(书法手稿,三泰出版社2001年版) 、《大堂书录》(书法集,陕西旅游出版社2002年版)、《贾平凹语画》(山东友谊出版社2003年版)、《贾平凹千幅作品精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等。从上述收罗不全的书法画集出版情况就可见出,贾平凹字画数量惊人,光“精选”就有“千幅”之多;流向民间的更是不计其数,我们已知这二三十年来,前来他家索买求画求字者络绎不绝,已成社会和文坛神话。他犹嫌不够,不但自己写字作画,同时还把观赏职业画家书法家的创作,当做经常功课,经常陶醉其间。他在《读吴三大书品》里写道:“我初遇三大是八年前,见他头大口大臀大,其相如虎,敬畏而不敢前去搭讪。后,满城牌匾多是他字,我一路慢走,一手在口袋里临摹。”因佩服他书品非凡,又羞涩于当面恭维,所以便一路在街上慢走,装着在那漫无目的地观摩商肆、女人和风景,一边却偷偷在口袋里临摹学习。又在《〈侯志强画集〉序》中记述:“世南作画,我与侯执纸,我们互不多嘴,礼以一笑,过后两忘。那是1984年的事,世南南徙,西安空疏,以说不尽的世南艺术,竟和侯日渐往来,成了很熟很熟的同志。”李世南是贾平凹称道不绝的西安著名画家。《画家轶事》里记他本来是西安一名工人,十年浩劫中大画家石鲁蒙受冤屈,“枯坐家中,人争避之”,惟李世南不避风险常去探视。他答应石鲁先生,遂冒险化妆成农夫,长途奔袭上海寻找钱瘦铁先生求索石印。知钱被斗死,家人被赶出城,下落不明,“世南摔倒门下,捶地而哭。又搭车去北京见石鲁好友黄永玉。”世南因此缘由拜石鲁为师,遂得真传。可见贾平凹观其作画,意义已超出字画,而俨然是站在石鲁先生身旁,观摩中国传统绘画绵绵不断之长河巨流,自己沉醉其间,早已浑然不觉。中国传统的字画,向来讲究气脉贯通,心性精神寄存,字面只是形式,而魂灵则在其中流转不已,这是普通人士完全觉察不到的精髓所在。贾平凹偷学人书法,为画家执纸肃立的画面固然可笑,然他知道就像文史哲不分家一样,文学艺术也是一母所生,难分彼此也。小说的一切,仿佛也都与它们结缘。那里有小说的来路,只是很多小说家和读者不知道罢了。为此他感叹道:
    “寻君千载后,而我一能无。”
    每相识于一个画家,我就常想起这句名联。我不作画,也不会作画,却真喜欢读,易坠画境,为画而至相忘画,但所作议论,常与小儿邻……其病让人讥笑了。
    二 书法
    在古城西安,经年累月潜心习字研摹书法的风气在文艺圈子中相当流行,此举不单获得社会荣誉,而且卖字也有相当丰厚的经济收入,贾平凹就是城内外一字难求的著名书法家。这些年,本城人士耐心专等他好字,或外地风尘仆仆专程前来求购者,大概是络绎不绝,成为故都内外一道独异的风景。他的字古朴憨拙,含义微妙深厚,自成一家风格,众多知名文人皆把索得的贾氏笔墨视为珍贵藏品。贾平凹的字在国内同龄作家中可能无人能比。
    有一手好字才敢给别人写书法评论,而写评论正是与专业书法家切磋交流的机会,反过来又能暗中调整、充实和丰富自己的书法艺术,贾平凹的书法评论在这方面可以说相得益彰。他评别人的文字真可谓慧眼独具,在给佩服的书法家吴三大写的文章中说:“三大的字有侠气,粗观透冷森,久读有暖感。它不雍容,也不轻佻,笔画柔行,柔的是龙泉剑的绕指,结构随意如崖畔松根,随意中却凝聚了破土裂石的硬倔,悬钟馗逼鬼,挂三大字增勇。”文末虽略奉承,但仍锐利地看出了吴三大貌似随意不拘的字里行间的独特结构,以及其字与天地气象之间气息的交融会同。他观叶炳喜的书法,既赞赏他的隶书,也不避讳对其行草的批评,以非常诚实恳切的笔调道出了自己的看法:“他的书法功夫相当深厚,劈面相见,其强悍之气逼人,如风扫残叶,如兀隼下落。这种神采使他超越了当今柔靡书风。但细细品读,叶先生的字属于上品,仍还未达到大家的境界,原因是气雄大而浑厚不足”,他“应是隶书第一,次之行草,两者相比,隶书有他独创的东西,行草则有时犯花哨气,可能受世俗影响。”在贾平凹心目中,天地神灵、万事万物和人性之间原来是相通的,是彼此相存的关系,他常引用的一副对联就是:“寻君千载后,而我一能无。”意思是说,真正的艺术无所谓古代、现代,而人实际存在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三维空间中,人生在世不过是过渡性的、暂时性的行为,所以他总会在某一时刻,与古代某个人某种存在相逢。也就是说,书法评论不一定都要写出具体的文字来,这与文学批评毕竟不同。因为评品书法还有另一种方式,即把别人的作品挂在客厅里,三天两头地细细观摩。这些作品有的是精品,有的却不一定是。这种观摩、把玩、细揣,就慢慢在时间的流逝里,与观摩者自己的书法艺术产生了融会贯通的奇妙作用。据作家说,在他朋友中,马治权并不是一个名气很大的书法家,也像他一样是一个业余习字者,可对他的字,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欢。
    
    我家的客厅从来不挂他人的书法作品的,挂了马治权的字,每日一抬头即见,它给我总体的感觉是静谧。我家的房子小,生活无助劳累,又不会养花,不会饲鸟和鱼,没有一块心得栖地,就全然寄情于这片字。马治权的作品肯定学过何绍基的体,但它不是何马氏,是纯马家的精神和做派。它纯正而生静气,却不呆板,不艳不俗,没有顽石状或枝蔓状,是湖水而流水活活。一切艺术当然讲究风格,但这全要建立在功夫基础上,这幅作品所透出的古典味,澹泊和宁静的气质,使人更了解和喜欢了马治权的人。
    文章写于1994年夏,贾先生现在的“房子”肯定已经不小了罢,足以存放很多书法作品。不过,从他每日神情专注地观摩细揣朋友的作品,可见他当时陷入之深。书法一如绘画,对他精神生活的影响、熏陶和塑造,已经不在一般的意义上了。因为书法的结构气韵连通天地神灵和万事万物,是来世的暗示,是未来的期许,是对观摩者当下生存的定义。总之,贾观书法,书法观他,二者之间突然如“湖水而流水活活” 由此看来,贾的艺术世界是跳出了绘画、书法了的它们不过是一个中介,帮助他深刻认识了天地神灵和万事万物的神秘复杂而已。贾平凹这个人特别敏感,感觉怪异,不同于常人。他的志业虽在文学,却不完全在文学上,而在许多别的地方。它集中于一个“玩”字,玩中则有无穷的乐趣。而玩也不是目的,却在这样一些莫名其妙的过程之中。他读古书太多,又陷在字画、佛教、陶瓶等远离尘世的东西中不能自拔,而这些东西对他都没有边界,是你中有我和我中有你的神秘关系。这都是我们无法理解的地方。在贾平凹的文字里,像这样神秘莫测的内容是遍地皆是的:“鸟为半灵,人为灵,人都有灵,人却用灵各异。”“穆涛:这是真正意义上的闲人。心闲而虚,虚而能容,文闲则美,美则致远。”“我并不是佛教徒,但我好佛。一位教徒说,佛法是从来没有表示自己垄断真理,也从来没有说发现了什么新东西,在佛法之中,问题不是如何建立教条,而是如何运用心的科学,透过修行,完成个人的转化和对事物究竟本性的认识。”如此一路观察下来,我发现贾平凹竟十分迷信风水,他说:“在我的书房,除了书,堆放的是大大小小百十多个古陶瓶罐。许多人问我为什么爱这类东西,我说或许瓶与平谐音吧,说不清什么原因。一日有甲骨文专家和我谈起我的姓名三字,说贾字上半部的‘西’来源于陶瓶的象形,下半部的‘贝’就是古时的货币,古人的钱是在家时压在炕席底下的,出门则装进陶瓶了顶于头上。”在他的风水观中,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古人即我,我即古人。在他潜意识里,这些交往的朋友,原来都是一千年前的那帮长安文人,大家因某种缘由在某家某酒店中相逢。在这个意义上,大家究竟是谁,谁的书法挂在客厅里并不重要,关键是这些朋友的存在带来诸多人生的乐趣,而这才是作家真正应该“寄情之处”,那才是一种浑然不清的至高的境界。
    贾平凹在西安也有一个书法家“圈子”。贾氏和马河声、费秉勋、肖云儒一帮朋友,经常去李杰民家聚会。不是李在书法界如何有名,而是他家画案大,是个习字比赛的好地方,况且他太太能做一手商州糊汤 ,李杰民又为人慷慨大方,“平日买一件衫子为省几元钱跑几条街,却不时数百元数千元买纸买笔,且将好笔好纸分送大家。”贾氏还以他灵动的笔法,为读者描绘了业余书法家们相聚时的有趣之态,“于是,我们三五相好也常聚在一起,虽然是书协门外之汉,却也热情蛮高,到谁家去要吃要喝,展纸磨墨,涂得满墙是画,一地是字。这些朋友中最痴情的是肖云儒,他口袋里总捆着印章,凡见面就问今日写不写字? 一旦电话打过去,费秉勋是第一个骑了儿童自行车要先到的。”这段记述把研究者的观察视角,延伸到了贾平凹日常生活的细节当中。由此可知,他几十年的文学生活和创作,并不是凭空出现的,或是个人的才情使然,而是得益于这片艺术的风水的,是与这种氛围长时期的浸染、滋润而相契相合的。贾平凹半文半白的小说气韵,古典文学和文化在他心底得以立足,并日渐形成一个较大的气象,难以离开他日常生活和文学生活的这种深切沟通。贾平凹这人除迷信风水,性格中还有一个大巧之中的拙字,或说憨字。就像他上面评价散文家穆涛的为人为文时所说,是“心闲而虚,虚而能容,文闲则美,美则致远。”这句话倒可以用在他的身上。就像街头的算命先生,他心知肚明地为路人算命,为赚取吃饭的钱的时候,久而久之,由于职业习惯与周易八卦之类内容的长期相随,已经是真假浑然不分了。他算别人,也是在算自己,自己便常常掉进去了。贾平凹的这种状态,可以他写的《李正峰先生》一文为证。李当时是西安联大(后改为西安文理学院)的教授,贾氏恭敬地称他为“老师”,可双方并无授业的关系。可能因李是西安城资深散文家、书法家,又极欣赏和推崇贾氏,出于感恩之心,于是便以“老师”相称,自贬“弟子”。贾这人名气大,但做人胆怯,因此对拜访前辈常感畏惧为难。听人说李老师常夸他,心里发虚,不敢探望,却以远远观望目之。这时的李正峰的形象,就是一个痴人看到时的效果:“先生性恬淡,不善交际,职业又在课堂教书,总不愿在文坛圈子里纠缠,所以自后相见极少,几次欲去请教,传说搬了新居,苦不知住处。曾有一个冬日的清早途经城南门口,夜来的雪落得很厚,全在来来往往的人脚下肮脏不堪,忽远远望见先生独自在城门东边的一块雪地上站着,一件黑棉衣很臃肿的样子。呼喊一声,他并没有听见,还在盯着城墙根一棵树看,随后就走过去一片冰冻得如玻璃枝的石榴树丛去。他拿着一截树棍或是一根手杖吧,但并没有拄,却是双手后抄提了一头,一头就拖在地上,雪地上划出一道痕来,雪粉如烟在冒着。我不知先生在看什么,走过去见那树很秃,身子一半驻着雪,一半黝黑如石。”待到一日贾氏登门拜访,他在李正峰先生家看到的也是这种亦真亦幻的景象。他见李家临窗之外是曲江雁塔,李先生脸比先前胖了点,却是“木木的”,“这正是做学问的人常见的那种表情”。李进书房抱自己写的一卷轴字而出,供来客欣赏。贾氏看着看着却走了神,“先生的字十分沉静,这最使我喜欢,想到他的为人为文,认作是他情操的又一种形式的显现。”于是,“抬头看看窗外远塔和凉台上的一只粗笨木椅,”因而便想,“我说先生的字如此静气,恐怕得之于这木椅上望着雁塔坐意,雁塔是忘了雁塔存在,先生是忘了先生自身,两物俱忘,天地合一了。”你看贾平凹这个痴人,竟糊涂到人和书法浑然不分的地步。
    三 古乐
    贾平凹虽不精通,但好古乐。他较早写到古乐的文章是《听金伟演奏二胡》。90年代的某日去听金伟演奏,没想到他居然把这个古乐器拉出了有别于南方音乐的地道的秦腔秦韵来。此时通俗乐坛正盛行一股西北风,这让他联想了很多,但依据贾平凹浓厚的乡野气质和接受心理,他更愿意聆听出金伟二胡里流出的与秦汉两朝古乐相合的风味来。他这样理解金伟的二胡艺术:
    歌坛上已经刮过了一阵西北风,它虽然长长短短、是是非非,反正引起过轰动,但音乐上真正有秦韵的还当金伟的作品。听那畅美的行音中,我的眼前总是浮现了广漠厚重的妊娠着一轮火日的黄土地,是那隆起的十三朝帝王的陵墓和一片紫云般的野苜蓿,是那一簇簇白杨与苍榆下的版筑而成的院落,是那犍牛拉动了木犁翻开的沃土而随时可见的残的秦砖缺的汉瓦,是那晨钟暮鼓,是那浓烈的西凤酒,线辣子和粗瓷海碗里的羊肉泡馍。古气在幽幽回荡,新生活的气息又扑面而来,它使我有了理性的深刻的启示,又享受了一种感性的弥漫其中的如烟如雾的情趣。
    贾平凹性格有两面,好雄浑和善感伤。雄浑是由于他长期居住于八百里秦川的缘故,能日日感知到那里地理人文对他的熏陶和影响。善感伤来自他的身世和羸弱的身体,这种与生俱来的东西对他看待世界和人生是深入骨髓的,是挥之不去的。他曾对友人说,自己幼年时体弱,有病也不治病,用一种民间叫“立柱子”和“提筷子”的巫术来消灾。岁上大学后一直生病,以后年年住院,直到快50岁时才慢慢好起来。他对生病的感受是,得病之后必然产生孤独、寂寞和凄凉感,短时期生病住院常有朋友来看,住院一久,人便渐渐稀少,这种感觉就愈发强烈。有人说他太敏感,说他文章里有鬼气,这大概都跟他心事重和生病多有关。由于善感伤、多生病和自卑,就用雄浑的想象作为心理补偿,这种互补性的性格两面性竟成就了贾平凹今天的事业。这种互补性更容易接通与金伟二胡和它传达的秦汉两朝文化气质的联系。这样一来,虽不精通,但贾平凹对金伟的演奏已经有了别一样的感觉:“我在细细地品味这些秦派乐章,寻觅着之所以为秦派的原因,他是太会取博制简了。把古老的秦腔音乐加以改造,形成一种团块状,突凸其粗犷强劲,如冰山忽塌,如沙漠疾移,势挟了碎块细石,虽然固体而具流性。”“他的演奏再也不是一种外在的形式,也不仅是乐曲的内容,而真真正正是‘万里长空’中他这个秦人的‘一朝风月’的感悟和体验了。”
    1992年,整整一个秋天,贾平凹都感觉内心的苦闷无处排泄和转移。一天深夜,他和一位朋友到西安城南外的一片荒野地里盲目溜达,正要返回家去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阵很幽怨的曲子,当下脚步便站住了,听过一段就泪流满面。朋友骂我太脆弱,说那是音乐学院的人在练习吹埙的,差不多的夜里都要来吹一阵的。埙? 埙是什么? 隔着苍茫月色往荒地的南边看去,地头上是站着一个人,我走了过去,这就是刘宽忍了。”因为不认识贾平凹,又是突然出现的生客,吹埙人显然不太高兴,只敷衍几句就走开了。待他和朋友走到二百米之外,埙又在另一处响起,在贾平凹听来,那是一种“如泣如怨,摄魂夺魄”犹如天籁的神乐。而他久蓄心底无法排遣的情绪,终于找到了知音,让他不由得寄情于此。不久,贾平凹去音乐学院寻刘宽忍,一来二去,两人成了朋友,还和几位朋友组织了一个乐社,隔三差五在那里吹拉弹唱,不亦乐乎。他们用泥捏埙,从三个孔的到十一个孔的,到处去搜寻购买笛箫和古琴,跟刘宽忍学着记谱作曲。也许是贾平凹太缺少音乐细胞,不论刘宽忍怎么教他吹埙弹琴,都半途而废,所以心甘情愿地成了乐社的热心的欣赏者。
    从贾平凹这篇文章中我们得知,他之所以如此痴迷埙,是因为他这时已经开始了《废都》的构思和起草,但一直不知道如何下手。就像演员要去体验生活一样,埙就这样带着贾平凹再次来到了古代的境界,找到了写小说的感觉。“小说里自然就有了关于吹埙人的描写。可以说,在整个的小说写作中,埙乐一直萦绕在心头,也贯穿于行文的节奏里。”在小说完成并交出版社出版的过程中,已经迷恋埙到“几乎是着魔”地步的贾平凹约几个朋友,决定自己出版一个盒带,自己作曲,也请一些名家作曲,全部由刘宽忍演奏。经过几十天没日没夜的努力,待盒带录制好,贾平凹住院了,刘宽忍和孙见喜也都大病了一场,但贾氏作序的埙乐专集《废都》却因此广泛流传开来。十多年后,那个乐社已不复存在,朋友也风流云散。不过,乐器店里渐渐开始出售埙,如今在陕西的各个旅游点上都可以看到多种多样的埙,很多电影里也有了埙的乐曲,更有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上吹奏埙乐。按照贾平凹的解释,这是由于现代文明已经遗忘了这些弥可珍贵的古代音乐,现代人遗忘了自己精神上的原乡,现代人都已成了没有故乡的多余者的缘故。而埙在民间的再次流行,正是人们无意中的对自我的寻找。他不由深深地感叹道:“埙是泥捏的东西,发出的是土声,是地气”,“埙那样虚涵着的一种魔怪,上帝用泥捏人的时候也捏了这埙,人凿七窍有了灵魂,埙凿七孔有了神韵。”贾平凹写长篇小说《废都》多年后,又意犹未尽写了一部与秦乐有关的长篇小说《秦腔》,这些都是试图与八百里秦川的地气接通的气象恢弘的作品。
    以往的贾平凹研究,很少有人注意到他小说的周边,尤其是绘画书法理论这个重要侧面。由于不注意这个侧面,就很难对他的小说创作方法有延伸性和纵深性的观察理解,例如他说:“同音乐一样,在我看来,一切歌曲都是把说话放慢拉长。而节奏是什么? 是情绪的表现,也可以说,为了表现一种情绪来调整节奏。节奏与作家的气息的高低快慢急缓断续有关。这也就是说,语言与生命有着直接的联系。”“能善于闲话的作家差不多都是文体作家,有性情,艺术天赋高,有唯美倾向,又是不过时的作家。”如果不知道他小说的周边,就以为贾平凹生来就是有鬼气的,是神神叨叨的作家,故而他说:“我喜欢着国画,忠实着生活,又突破生活的极限,工笔而写意,含蓄而夸张。‘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无时似有时’,在有限之中唤起了无限的思想和情趣。”“我喜欢着戏曲,融语言、诗词、音乐、舞蹈、绘画、雕塑、工艺、建筑、武术、杂技为一体,表演的不是生活的真实幻觉,而通过表演,又让人感到是生活的幻觉”,于是,“当我欣赏学习国画、戏曲的妙处的时候,我就忘却不了我的山石和明月了。夜里我在山地上行走,明月总是陪伴着我,我上山,它也上山,我下沟,它也下沟。山石是坚实的,山中的云是空虚的,坚实和空虚的结合,使山更加丰富。明月照在山巅,山巅去愚顽而生灵气;明月照在山沟,山沟空白而包含了内容。这个时候,我便又想起了我的创作,悟出许许多多不可言传的意会。”诸如此类对小说的说法,散布在贾平凹许多文章中,只是我们从不注意罢了。仅仅在小说里打转转,是许多当代小说家、批评家也包括过去的我的通病,这样地去写小说、读小说,就显得眼界狭隘了,格局太小了。如果我们注意到鲁迅与木刻、绘画、杂书、魏晋文章和酒等等的联系,注意到沈从文与书法、古代服饰的联系,注意到张爱玲与传统大家庭文化的联系,注意到汪曾祺与书品、画品的联系,也不觉得贾平凹是一个超出文学传统的特例。他只是承袭鲁、沈、张、汪等作家的衣钵,而将此在当代小说中发扬光大而已。他这样一发扬,就显示出他与大多数当代小说格局和气质的不同,就显得他古色古香、半文半白了。如果再往博大深厚的中国古代小说传统中去寻觅,便知道这种风格是早就发展到高度烂熟的地步了的,其中大家云集,颇为蔚为大观。可惜这一传统在大多数当代小说家,尤其是50后作家身上断裂了,而贾平凹把它捡起来,这么一走就走了四十年,则使这一传统薪火没有灭绝。仅此一点我们就应该感谢他。
    (原文图片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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