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绍谦:《烟雨东江》,历史的见证 生活的画卷
缪俊杰的长篇小说《烟雨东江》,是一部当代人的生活史,也是一部当代人的历史,是一部当代人亲历亲证的鲜活的历史。它鲜活得如客家人餐桌上的菜肴,散发着客家儿女几代人辛勤劳作的汗水味,散发着一百年来客家儿女们爱恨情仇所郁积下来的苦咸的泪水味和辛酸的血腥味……读着这部厚重的小说,体验着书中几百位大大小小人物五味杂呈的生存状态,联想着与他们同时代的我们自己的成长过程,不得不掩卷深思,抚书长叹。作者十年磨一剑、呕心沥血写出的这部书,使读者重温了近百年的历史,使年轻一代读者了解了近百年来中国最底层老百姓的生存状态和巨大变化,他们生活的艰难、挣扎、痛苦、无助和无望。 我要向作者致敬,因为他完成了这样一部具有现实历史意义的小说。作品写的虽是东江流域客家人祖孙三代的生生死死,但其实它正是中国人近百年亲身经历的再现。他们苦过、爱过、痛过、哭过、盼望过,也笑过;他们拥有过,也失去过;他们号哭着来到这个艰难的世界,也流着泪离开。无论是富人还是穷人,他们都经历了巨大的考验,面临过非凡的挑战,承受过无法逃避的压迫、剥削、折磨和苦难。这形形色色的人物以及他们的命运,他们的兴旺与衰败,他们的生存与毁灭,构成了我们的社会;他们用自己的鲜血、眼泪和汗水,写就了我们的历史。或许可以说,人类的历史,从来就不是用墨水,而是世世代代人用自己生命的汁液,用自己的爱和恨,用自己的生和死写就的。因为真实,这样的书写是崇高的;因为付出的代价昂贵,这样的书写是值得我们珍惜的。 著名作家袁鹰先生在为《烟雨东江》所写的序言中说:“字里行间,我们能体会到作者的柔情蜜意。”窃以为,不仅如此,在字里行间,我们同时也看到了作者的冷峻与理性,看到了作者的爱恨与情仇。这样说,是由小说题材的宏大性、生活的丰富性、社会的多面性、历史的复杂性、人物命运的无法预测性以及时间与空间的变化性所决定的。这部小说不是田园诗,不是牧歌,不是抒情诗,不是小夜曲;老实说,它是关于天堂和地犾的人间探索。 小说描写了许多优秀的男女,其结局却往往坎坷多舛,而劣迹斑斑的小人、恶人、奸人却反而顺风顺水、青云直上。他们巧取豪夺,欺压良善,对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这一点可以书中的穆求真作为典型。幸运的是他逃过劫难之后碰到了改革开放的机遇,终于有了自己的“用武之地”,可以享受到作为一个人的有尊严的生活。 小说展示出的情境,面对一个自私、愚昧、疯狂、贪欲横行的社会,面对一些有权有势、专门盘剥百姓、鱼肉乡民、敲骨吸髓的吸血鬼们的横行霸道,面对一些打着革命旗号、专以谎言愚弄大众、恐吓大众的某些执政者的知法犯法,视苍生大众的生命如草芥,弄死一个鲜活的生命如同踩死一只蚂蚁……面对这样的现实,一个有良知的作家,岂能一味地用“柔情蜜意”去描绘呢?我看作者笔下必有伏魔金刚般的愤怒与憎恨。 一本小说要俘获读者的心和眼,最重要的是应有好的故事。那些历久不衰的小说都是具有令人难忘的人物和故事的。《烟雨东江》的作者很会讲故事,一百二十回就有一百二十个故事—哦,不止,有的大故事里还套着小故事,在主要人物的周围还有一些相关联的次要人物,在正面人物的前面还有反面人物,在反面人物的后面也还有人物。台前的,台后的,总之,估计有几百个人物。每一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故事上场,如同京剧舞台上的“亮相”。即使有些小角色只有三言两语,传递某个讯息或做某件事,一晃而过,如浮光掠影,但也成了小说人际关系之网上的一个点、一条线,自有它不可或缺的作用。如书中林东水的出场,在罗浮山中与采药女廖俊兰打了一个照面之后,一直到第六十八回才再度与廖俊兰相见,但他的身份已由一个采购员变成了县长。 作品中的这些故事此起彼伏,人物的命运在风风雨雨中演绎着生命的交响乐,悲欢离合,或福或祸,或升或降,或得或失……真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时闪电惊雷,有时暴风骤雨,有时月下花前,有时高山流水,有时突发争战,有时狂欢,有时坐监,有时团聚,有时逃亡,有时为敌, 有时为友……饱有时,饿有时,生有时,死有时……总之,波澜壮阔的东江水,日夜奔腾向东流。人生四季风光与自然的四季景色交相辉映。书中主要人物的主要故事牵扯着各种小人物的小故事,令人目不暇接,趣味盎然,不忍释卷。尤其难得的是,这些人物故事并非如皮影戏上的那么虚飘,而是血肉丰满的饮食男女。客家人的吃食令人垂涎,作者似乎是一位美食家,不但津津有味地吃,还熟熟练练地做。这些日常生活琐事及其细节的真实再现,证明作者观察之细密、用心之良苦、下功夫之深。 小说第四十回,写日本投降之后“天龙镇打醮庆太平”,真是写得绘声绘色,热闹且喜庆非常,如交响乐中的华采乐章,花团锦簇般的文学,勾起读者无边的遐想。作者用一支生花妙笔,将久经战火蹂躏后获得新生的老百姓的欢欣鼓舞渲染得如梦如幻。东江儿女对和平、安定与幸福的渴望,通过打醮表露得淋漓尽致。 小说内容从时间上说有将近百年,从空间上看涉及中国南方数省市,以及北方一些省市和香港地区,甚至新加坡、阿根廷、美国的一些州市。但作品的结构很紧凑,散而不乱,收放自如。三位男主角与女主角廖俊兰都有某种割不断的关系,这三条主线牵连着所有的经纬线,形成了“纲举目张”的格局,开篇与结尾干净利落,都归结到故人故土上了。 作者以饱满的创作热情,塑造了以廖俊兰为代表的几位客家女人的艺术形象,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是女人的命运比男人的遭遇更加不幸,受的折磨与苦难更多,这倒也符合现实中的真实情况。其实,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发展史对妇女的认识与其影响力的了解是远远不够的。有人说:“这个世界是幸福还是不幸,是开化还是愚昧,是文明还是野蛮,在很大程度上都取决于女人在家庭中的权力与影响。” 廖俊兰的个性魅力使所有的人都喜欢她。不但是曾国栋爱她,穆作金和林东水也爱她、欣赏她、尊重她。她聪慧、勤劳、干练、爱学习,她敏感、多情、富有同情心、乐于帮助人,她精于数算、会理财、擅持家。她和她母亲开的“廖记粉摊”生意好,吃客多,远近闻名。她明事理,有决断,看到一个小伙子被毒蛇缠身,立即出手相救,以致引出一段情缘。她意志坚强,在逆境中也不失其勇气,即使被“枪决”,也有足够的求生存的力量,从“鬼门关”逃出来。她支持红军赤卫,仗义疏财;她替夫受过,饱受重刑;她拥党爱民,当了革命干部,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她遭嫉恨,爱猜疑,承受打击,蒙遭各种磨难……但无论如何艰难困苦,她始终是情绪饱满、热情善良、可亲可敬、美丽端庄的那个廖俊兰,即使到了中年和老年,她依然令人钦佩、令人敬爱。她的确是一位理想的符合现代审美标准的女性艺术典型。 或许有人说,她完美吗?她不是未婚先孕并与曾国栋有一个私生子吗?是的,但仅仅因为这一点,恐怕还不能判她的罪。因为她是那个时代、那个环境、那个文化熏陶之下的女儿,她只有服从父母的安排,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这是她的悲剧。 作者给她的“遁入空门”的结局,窃以为不太符合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为什么呢?在已进入21世纪的现代社会,个体生命的价值已被提到很重要的核心地位。所谓自由、民主、平等,都与个体生命的权利密不可分,一个人生而具有的爱的权利正日益彰显。小说中受到美国文化影响的曾国栋应该有胆量去追求他的真爱,而有情有义的廖俊兰在可以再一次选择时,也应该有足够的智慧与勇气去寻找她一生中最爱的曾国栋。我原以为曾国栋回到故土,会正式向俊兰求婚,接她到美国去团聚,不料男女双方都不肯捅破这层窗户纸(其实,到了老年,捅不捅破这层纸已无什么意义,相信人们已经心知肚明了)。为什么作者会迁就某些抱着旧观念旧意识的读者而写下这一悲剧结尾呢?当改革开放的中国正努力融入国际各民族大家庭时,在东西方文化互相冲击与交融的今天,作者可否引领书中的人物再前进一些、再开放一些,生活得更合理一些、更快乐一些、更幸福一些呢?毕竟,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呀!何况又是如此短暂!七八十岁的老人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啊! 作者笔下另一个艺术形象陈玉娣,她的命运也够凄苦的。她其实是一个好女人,为革命、为喜爱的男人,她冒险帮助运送武器和物资。她为廖少武生育一女,在政治上积极上进、事事紧跟,结果却被功成名就的丈夫遗弃,独生女也饿死家乡,最后只有孤老一生。其实,陈玉娣是一个好女人,应该有男人疼她、爱她,给她一个家,她或许没有俊兰的美,但她的品格并不差。在农村,谁家不想讨一个踏实安分又能苦干的女人呢,尤其是在很多农民讨不到老婆的情况下? 曾国栋的前妻黎淑媛出身书香门第,酷爱李清照词,常以清照的词来抒发自己的孤寂与郁闷。在小说的大环境中,这个人物似乎格格不入,完全不能适应,是个“不合时宜”的人。她与廖俊兰对照时,更不像是一个活人,倒像是一个影子。所以她饿死了,她的儿子也饿死了,虽然惨烈,但却死于必然。近百年来似她一样死去的人,应该不在少数。 作者在小说的结尾,安排在当年三个年轻人在迈入社会之前去求神向卜的“神仙庙”,当年三个意气风发的小伙子历尽沧桑已变成三个白头老翁了。抚今追昔,感慨万千,三个人都情不自禁地赋诗明志。曾国栋自然是以过来人的姿态,抒发了“人生原作寒三友,世态任它炎与凉”的慷慨潇洒的心态;廖少武作为武将,也赋出了“骤风惊雷随暑去,黄花丹桂送香来”的志得意满的高兴;只有穆作金落泊不堪,最后哼出一首打油诗:“你做你的官,我出我的砖。何必争高下,终老赴黄泉。”他道出了与众不同的心情,竟获得三家人及陪同人一致的赞许。九九归一,“莫(穆)争(曾)了(廖),都不争就天下太平了”。 窃以为到此结尾,有些令读者失望,因为“树欲静而风不止”,想“一笑泯恩仇”就此过太平日子,是很难实现的。人类历史已经证明:只有竞争,良性竞争,有序竞争,才是历史前进的动力。壶口瀑布的惊涛怒吼之所以令人震撼,不正是在做一次粉身碎骨的争斗吗?大海之所以令人迷醉,不正是因为它的宏伟运动所产生的巨大波涛,如惊雷一般响吗?一切静止的东西都只有死亡的气息。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哪有一分一秒的停滞?一潭死水只有腐臭,人类停止了呼吸也就失去了生命。“九州生气恃风雷”,只有活的东西才是有生命力的,才是美的。就算廖俊兰遁入空门,她的心也不会平静。人生岂可逃避自己的责任,岂能逃避自己的良知,岂能逃避自己的心? (作者单位:湖南文艺出版社) 本文刊发于《创作评谭》201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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