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战争的怕与爱——与80后青年导演孙境谈戏剧创作
2016年底,战争题材话剧《海的沉默》进行了第二轮演出,赢得了观众的热捧和专家的好评。话剧《海的沉默》改编自法国作家维尔高尔同名小说,小说在1949年、 2004年分别被改编拍摄了两版电影上映,其原著影响力可见一斑。80后创作者如何认识和表现二战时期的历史生活与原著的经典价值,如何将已经获得成功的小说搬上舞台,如何让严肃话剧走向市场,在与青年评论家傅逸尘的对谈中,青年导演孙境娓娓道来。 话剧《海的沉默》剧照 傅逸尘:该剧虽然没有直接书写战争过程和战斗场面,但是战争在剧中如影随形、无处不在;幽微的人性和复杂的情感在战争中萌芽、发酵,试炼,潜滋暗长;如同剧名一样,沉默中积蓄着巨大的精神力量。这部剧的改编有怎样的缘起? 孙境:最早是我的导师——解放军艺术学院戏剧系原主任王敏教授将这个故事介绍给我。我与《海的沉默》可谓一见钟情,第一次读便被其独特的气质与内容所打动。从相识,到理解,到思考,到再创作,到首次公演经历了三年多的时间,我之所以近乎执拗地要把《海的沉默》改编成话剧在舞台上呈现,是因为她在某种程度上承载并印证了我的艺术初心。 傅逸尘:人物的台词延展出了一个巨大的生活、文化和精神空间(诸如广袤的大地田园、德法两国不同的民族性格和文化气质等等) ,需要观众代入情感、知识和想象去建构和填充。舞台场景之封闭、单一与传达的精神容量之丰饶、宽广构成了有趣的反差,正是这种反差,成就了高级的观剧感受。 孙境:话剧《海的沉默》没有繁复的场景切换,表面上平淡如水,实则暗流涌动。两个敌对国家的三个人生活在一起,在深厚文化魅力的影响之下彼此吸引,产生了复杂微妙的情感关系。法国老伯是一个知识分子,侄女是小镇的钢琴教师,而德国军官在入伍前则是一位仰慕法国文化的音乐家。这三个极富象征意味的典型人物,所谈论的内容指向的是文化的沟通和文明的冲突。舞台上法国少女弹奏德国作曲家巴赫的曲子,德国军官读着法国作家的小说,在同一屋檐下,一种出于善良本性的柔软慢慢复苏,暂时化解了国族的仇恨。沉默的情境中,舞台人物情感深处的撞击与台下观众产生了灵魂层面的共鸣,这就是文化的魅力。 傅逸尘:电影版似乎少了原有的味道。而你的话剧版本,则保留了原著中那种于不可言说处反复铺陈言说的意境。 孙境:的确如此,内容有深度,表现手法上有难度。 《海的沉默》绝不仅仅是一个令人心痛、叹惋的爱情故事,更是对人类历史的尊重和文化的传承。皮埃尔·布特龙导演的电影版本是打动人心的,增加了许多精彩的事件线索和商业元素,法国少女与德国军官的爱情重彩描绘,而伯父身上所表征的文化内涵却被削弱了。所以我在创作过程中,时刻提醒自己要把文化这条线放在首位,以此为起点来经营人物之间微妙的情感关系。 傅逸尘:话剧的主要艺术手段是台词,而这部戏的一个核心的意象却是沉默。因此,德国军官的大段独白就成为主要的叙事手段。尽管原著小说中,就有大量的人物独白,但是小说是以伯父的回忆来叙述的,而话剧则没有了主观叙事视角的支撑,改编时要在叙事结构、节奏以及台词设计方面下一番功夫吧。 孙境:是的,我将原著中伯父的第三人称视角和插叙的叙述方式改编成了平铺直叙,目的是要保持沉默的环境气氛不被打破,带领观众随同人物情感的潜流缓缓入海,由逼仄的室内走向宽广的心灵。叙述方式的变换,极大增加了把握节奏基调和台词的难度。节奏层次需细分开来,伯父和军官,军官和少女,伯父和少女的三组情感关系环环相扣;战场的情势与德国军官内心巨大的矛盾冲突相互作用、层层递进。当“沉默”的武器渐趋失效时,伯父与侄女的对话内容也悄然反转,隐秘地倾诉试探着彼此的情感认知。军官的台词内容极为丰富深刻,激情中存盲目,痛苦里寓深情,自弃间有思辨,那种极端痛苦的灵魂剖白开启了压抑灵魂的缝隙,透露出希望的曙光。 傅逸尘:与当下的很多小剧场话剧粗糙的灯光、布景、道具以及演员随意的走位和临场发挥不同, 《海的沉默》中各种舞台语言运用之考究,尤其是三位主要演员细腻精准、如教科书般到位的精彩表演,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孙境:法国文学似乎天然地含有浪漫的气质,我试图趋近法国式的人文情怀,舞台视觉上展开了一幅幅活动的油画作品,复古的色调传递当年二战的时代气息;用优雅动听的西方古典音乐来勾勒和描绘男女主人公的情感层次。真正进入排练时,我面临的难度超过了以往所执导过的其他话剧。伯父和少女与军官之间几乎没有对话,只在结尾时道出了一句“永别了” 。如何给“沉默”的舞台制造动静?怎样把人物的潜台词传递给观众?都对导演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舞台静与动的平衡上,我花费了很多心思,你所注意到的很多细节,都是有意为之的。 傅逸尘:除了军官的大段独白,音乐也是一条重要线索,巴赫、钢琴,除了叙事功能,更是一重视角。在战争的悲剧氛围和恐惧心理中,音乐成为抚慰人心、弥合伤痛、沟通彼此的渠道,也是一种独特的隐喻——从战争对抗到文明冲突、从艺术沟通到文化融合、从国族沉默到精神拔擢。这方面,你有怎样的考量? 孙境:话剧《海的沉默》中对音乐的运用是严格并考究的。战争的紧张气氛和舒缓的钢琴旋律对比强烈,体现出老百姓对平静生活的渴望与留恋。剧中法国少女和德国军官也都与钢琴有着不解之缘。巴赫名曲和其变调形式的圣母颂宗教音乐作为主线音乐,不仅是抒发人物内心情感的工具,更发挥了民族文化沟通交融的功能。台词之外,即是音乐,音乐之上,就是人心。 傅逸尘:话剧版《海的沉默》在结尾的处理上与小说和电影都不同,猎枪与天竺葵的运用别具匠心,你通过这样一个开放式的结尾想表达怎样的思想和情感? 孙境:原著小说充满着忧郁、伤感、浪漫的法式文艺格调。维尔高尔著作此书时,法国正处于沦陷时期,他无从知晓未来的战争结果,但内心中渴望和平、期盼解放的激情却溢出笔端。猎枪和天竺葵作为象征符号,前者代表法国民众的反抗行动,后者具有代表精神力量的话语意义,两者合二为一,试图呈现并放大这股隐藏在原著中的被压抑和遮蔽的主题。 傅逸尘: 《海的沉默》具有很强的超越性,超越种族、文化、阶级、语言的隔膜和差异,甚至超越了战争本身。这种超越性体现在,没有正面书写战争场面和过程,却表现了战争的残酷和可怕;没有直接讲述爱情,却表呈了内敛含蓄的感情,隐忍而忧伤;没有直接写法国民众的抵抗行动,却用伯父与侄女的沉默,传递了有力而深沉的抗争;没有争论和辩驳,却表达了这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德国军官的深刻思辨和由衷反省。凡此种种,都超越了传统意义上的主题思想。 孙境:你所说的超越性,也正是《海的沉默》的经典品质之所在。文明是抽象的,也可以是具体而微的。剧中,当德国军官真正了解到纳粹思想和侵略目的的实质后,战争的激情和狂飙突进式的文化征服欲与自己的信仰和良知发生龃龉,巨大的矛盾和虚无情绪吞噬了他的心灵,他满含泪水痛苦地面对天使雕像发出那句充满负罪感的哀嚎,渴望得到指引与救赎的灵魂在忏悔,那一刻,我们感受到的是悲壮的生命、悲剧的审美、悲悯的情怀。人类文明的自我增殖、自我毁灭、自我救赎,走出了一个闭合式的回路,这种循环往复既是文化发展的动力,也是人类文明的忧伤。 傅逸尘:中国的文学艺术,历来比较缺乏悲剧传统。当下的戏剧观众,接受了太多的喜感,浮躁轻薄的文化氛围使得那种甜腻、热闹、搞笑、戏谑的趣味占据更多市场份额,极大地挤压了严肃话剧的生存空间。 《海的沉默》是你第一部面向市场的作品,却发出了自己独特而响亮的呼告。沉静、深刻、兼具哲学思辨与悲剧审美,你如何选择了一条与大众审美趣味相反的更有难度的艺术路径? 孙境: 《海的沉默》对日常经验的凸显、对生活细节的重视,使得观众可以超出时代和文化背景甚至国界概念来代入剧情,从中发现自己的处境,检视自己的灵魂。事实上,传统戏剧与我们日常生活的联系是非常紧密的,因而“戏如人生,人生如戏。 ”戏剧人秉承何种艺术理念,反映出自身的文化立场、价值判断和生活态度,更关联着社会责任。戏剧中的爱恨情仇、命运人生对现实而言是一种认知借鉴、反省思考。在当下纷扰多彩的戏剧商业环境中,作为一名青年导演,既要保持戏剧本体探索的锐度,也要葆有观照现实、关怀人生的温度,至于能否达到启迪精神的思想高度,这是我念兹在兹的艺术伦理,也是持续努力的方向。 傅逸尘:军事题材戏剧在题材和戏剧本体的融合方面具有天然优势,极端经验中的对抗与冲突、战争中的恐惧与爱恋,都是最好的戏剧元素。对于军事题材话剧而言,优秀原创剧目的匮乏问题始终存在,而成功的经典改编在某种程度上舒缓了这种焦虑。 孙境:军事题材的魅力有多大,原创的难度就有多大,尤其是现实军旅题材,除却生活本身的障碍之外,作为创作者,我最大的焦虑是如何寻找到表达自我的独特途径。而改编经典,当然是一个重要的通道。真正优秀的改编,不能局限于经典文本,更要植根于现实生活。无论是一度、还是二度创作,都不能脱离时代语境和现实处境,也就是说除了对原著的深入研究、比拼的还是对现实的准确概括以及对自我的深刻体认。 傅逸尘:近期上映并引发热议的电影《驴得水》 ,之前是有舞台剧版本的,这是否代表了话剧“IP化”的某种趋势? 孙境: 《海的沉默》从小说到电影再到话剧,很难说这种跨越时空、跨越艺术类型的尝试与当前流行的“IP”热潮有什么关联,事实上,创作过程中,我是很抗拒看电影版的,生怕受到影响。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其中所蕴含的资本运作的商业逻辑是客观存在的。如你所说,我希望自己的艺术探索永远与想象力和可能性相伴,至于艺术实践层面的所谓“IP” ,我想这亦是对用心创作精品力作的戏剧人的另一重回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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