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家面对某些浮躁的出版物,早有不同的解析。一个重要的观点是,许多草率的作品,与历史记忆的淡薄大有关系。重申历史,则是不能不补的一课。近来的出版物中,历史文献的重新整理,和旧闻旧说的文学文本多了起来。就2016年的艺术类图书而言,凝视旧时光的作品占据了相当部分。 吸引人们的那些文学作品被拥到不同的排行榜里。小说《北鸢》《望春风》以叙述语态的奇异而被读者关注,作者处理记忆里的片段,已经远离了当下流行的词章,将内蕴深广的语体和生命幽微的内觉推向断裂的时空。 葛亮的《北鸢》是一部追忆性的作品,一些几近消失的话语方式在他的笔下蠕活了。书中制造了一个丰富、多样、明暗交织的时空,那些常恒的、低沉而苦楚的时光里的人与事,民间的气息缭绕深处,且将生活里鲜于变动的、切入人体内的精神弥散到字里行间。他说:“东方文化有一个绕不过去的界域就是民间,笔记小说中界定庙堂、包括广场即知识分子阶层,都是从民间切入的。”作品借用了许多旧小说的笔致,但没有老朽之感,因其现代意识照亮过那些幽暗之所,我们看到了作者控制语体非凡的能力。 而格非的《望春风》则以另一种笔致还原早前的记忆。他对于江南村庄的描摹,有着多层的隐含。与葛亮的幽婉之调相比,格非的章法加入了现代性的元素,同样是处理过往的生活,他没有葛亮笔下的漫无边际的朦胧,而有着一种对于自我审视后的确然。作者对半个世纪前后的乡村的描绘,有另类的视角,在小说里,旧的谣俗的味道出来,又能以形式感极强的方式,现代性地切割历史的片段。《望春风》中的乡土,已经没有沈从文、汪曾祺笔下的悠然。有着先锋文学经验的格非,在此向后挪动,他回到现实自身的时候,依然保持了对于记忆的一种多向性的解构。 我们也看到了对于经典的重译,其中陈宁翻译的《里尔克诗全集》再现出较为完整的诗人的形象。全集的内蕴极为深广,流动着异质文化里的另类的书写的暖流。那些在日常表达里无法看到的幽魂,都神异地飘动起来,背后是辽阔的精神之海。 这几类文学文本都对读者和时代构成了挑战,他们的话语方式颠覆了平庸的话语,构建了各自的精神之塔。我们日常思维缺少的元素,被这样的文本一次次召唤出来。 优秀的作家向来是母语的挑战者,他们在自己的作品里进行着各式各样的实验。葛亮、格非的努力,都抵抗着日趋简化的汉语中的苍凉。这是自汪曾祺、阿城开始的当代文学的一种努力。而域外的作家,何尝不是如此。陈宁在谈论自己翻译里尔克诗全集时,承认诗人语体给译者带来的挑战。他以为里尔克在不同语境里转换视角的方式,也带来了诗歌的难解性,一般普通母语并不能解释其间的隐微之美。 甘中流的《中国书法批评史》,郑重的《画未了:林风眠传》,带来的是鲜活之感。前者从历史文献的梳理里,为另类的艺术批评的历程做了系统的阐述;后者则在严谨别致的叙述里,凸显出传记文学优雅的神姿。对于外行而言,这些都不是拒人千里之作,而专业人士于此,也会有所得吧。 新文化运动已经百年,这百年艺术家的步履纷纷,留下诸多可感可叹的遗产。以林风眠为代表的画家的选择,都书写了古今之变里迷人的一章。东西方艺术如何嫁接,他和自己的学生的苦苦劳作,都指示着艺术的多种可能。古今之争,新旧之变,已经涌现出无数的话题,即便像书法批评,在今天也带有了一丝现代性的逻辑。甘中流在《中国书法批评史》的写作里,恢宏的历史空间里,也投射了作者的现代意识。著述里借鉴了康德、黑格尔、鲍桑葵等域外学术的思想,从一个另类的参照里回望一个民族的艺术,则能体味到以往所没有意识到的美质。 这几本书在出版界脱颖而出,暗示着知识界的某种渴求。人们喜欢什么,厌倦什么,都可折射一二。每一部书都在清冷的时光里浸泡多年,与流行色无关,和时髦感甚远。我们的作者和译者沉浸在自己神往的世界,将淹没的、远去的遗存,以诗意的笔触一一点活。他们挑战了我们的知识结构,也矫正着我们思维里的盲点。那些儒雅的、飘逸的词章,衔接了文明脉息里温润的部分。 回顾过去一年间有亮点的艺术类图书,作者多为有学术专业的学者。小说家葛亮、格非都任教于大学,甘中流是书法理论的教员,陈宁、郑重有很好的学术背景。这意味着艺术的劳作总与独立的思考和研究相关,在感性极强的劳作里,渗透着思想与学识。这思想与学识给予我们突围的力量,它拒绝了流行的平庸,在更高的层面纠葛着存在的要义。回望过去,才知道今天的位置何在,那些远去的风景与我们一一有关。在风景里行走的人,增加了更多体验世界的辨识感,而内心的收获,也更加丰富。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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