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静的童话《一千朵跳跃的花蕾》后现代语境下的童话哲思
我在《2016湖南儿童文学年度作品选》的序言里是这样介绍周静的:周静良好的文学感悟力和儿童文学感悟力保证了她的作品的品质。她低调、沉静。她的力量一点一点地从她的笔下延展开来。她还如此年轻,她所获得的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大奖、张天翼儿童文学奖、“大白鲸”杯原创幻想儿童文学奖、湖南省青年文学奖都将成为她前行的推力,然而,她真正的动力只能源自她的内心。她深知儿童文学的终端站着一群孩子,同时,她了解她的写作是“我与世界交流的方式”。她是一个自觉自省的写作者,一个有追求的写作者。 《一千朵跳跃的花蕾》展现了周静的追求和才华。这部童话的创作模式也推进了我对童话的理论思考。 作品开篇有着创世般的气象,让人想起《圣经》中的《创世纪》。《创世纪》曰“上帝的灵运行在渊面”,上帝开天辟地,直到人类出现。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壮观的原初想象,是神话中的神话。《一千朵跳跃的花蕾》运用了创世的原型,“姥姥”便是造物主的化身。开篇的语调也完全是《创世纪》式的。周静写道,“山里有的一切,这里都有”,“原野上有的一切,这里都有”,她说,姥姥“拿着这根石棒到处敲敲打打,喝令石头归到一处,水归到一处,泥土覆盖在地表上。终于,大地慢慢平静下来,山成了山,湖成了湖,平原成了平原”。石棒越磨越小,等她走到湖边,石棒变成了一根绣花针。姥姥就在湖边住下来。她拿着这根绣花针,在一张毯子上绣了花,绣了树,绣了万物。毯子飞起来,覆盖在地面上。这里顿时有了花,有了树,有了万物,一切鲜活起来了。日子渐渐安静下来,姥姥觉得寂寞了,就一个姨、一个姨地绣,一共绣出了十二个姨——这就是这部小说的开场。这个开场罕见地简洁有力,甚而显示出一种磅礴气象来。单是这个开篇,中国童话就不能够忽视它。待第一个“姨”出场,我们再次领略到周静创造神话式人物的才情,那个长力气、爱力气、时时刻刻生气淋漓的“姨”,在“动”“静”之间展现了她无穷的魅力。当她安静下来,发现并沉浸在自然万物间细微事物之美、静之美,以及蕴藏在其间的“力量”时,“大姨”的确已经成为“力量”的象征,并丰富了中国童话人物的画廊。 周静自己便是那“造物主”,而且很享受“造物主”的畅快之感。在这部童话里,她非常奢侈地运用了许多新异的童话意象。她尤其青睐童话本原的力量,于是,那种动力十足的魔法和咒语时不时就来到了她的笔下:“她拿着石棒”“喝令石头”“喝令水”,“松子,松子,快快来!”“锅子,煮粥吧!”“走,柴火,往前走!”“走,萝卜,往前走!”“走,蘑菇,往前走!”“板栗饼,走吧!”还有许多神奇意象和场景,如:能源源不断倒出葡萄酒的葫芦,能钓起首尾相衔的鱼儿的獾的鱼竿,能游泳至深海的水缸,以及月光下晾过的水浸泡过的马蹄,奇异的消寒图,从马的左耳朵走进去从马的右耳朵钻出来,还有“什么豆蔻煮水在额头上画花能带来好运气啦,什么用炒热的盐焐肚子能治肚子疼啦,什么用艾草蘸墨水在背上画鱼鳞能游泳得更快啦”,等等。所有这些,使得她的故事摇曳多姿,并充满生长力。这是对远古神话和民间童话的自觉继承,充满集体无意识色彩。这种对童话本原力量的信赖正是周静的才华所在,这种才华在开篇一章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整部作品意象新奇,充满象征隐喻。姥姥是一个开天辟地的形象,是智者、引领者和爱的象征,十二个“姨”代表着十二个形象——她们代表着十二种奇迹以及多向度的向善向美的精神面相,并寄寓着作家多向度的人生感悟。而“我”则是奇迹的见证者、观察者、领悟者。 周静笔下的“十二”并非一个完整的循环,而指向一种敞开性。我们看到,周静创造的“姥姥”、十二个“姨”及“丫丫”的形象与宇宙自然的对应关系是模糊的。当姥姥挥动定心棒,喝令水归水,土归土,我们隐约期待着一个可能的结构性的“第二世界”的诞生。甚至在全部童话读完后,这种期待就变得更加强烈,如果作家具有强大的叙事能力、清醒的结构意识和深邃的(甚至系统性)的哲思的话,这将是一部恢弘之作。作家本人在面对她那精美绝伦的开场后,大约也有如是期待?然而,不管怎样,呈现在我们的面前的不是一个结构谨严的、设限性的、哲思性的宇宙,而只是花瓣式的、散文式的、敞开性的十二个“姨”的故事。事实上,在《一千朵跳跃的花蕾》里,最重要的不是宇宙自然的秩序或系统性的哲学思考,最重要的是情绪,是意识流,是作家对于宇宙万物和内在自我的领悟。在后现代语境下,还有谁能构架出一个恢弘的、逻辑自洽、意象自足的“新宇宙”?我们有的只是源自自身经验的领悟,我们在一朵花、一颗泪里看世界。 周静的想象力生发方式是向内的,发散式的。她顺着情绪顺着意识向内看。周静的名字或许对于周静是一种重要的暗示:安静是一种力量。惟有安静下来,才能向内看,才能看得深,看得远。她的文字充分表明她是多么喜欢这种内视的姿态,她放任自己走得这么远,这本《一千朵跳跃的花蕾》就有了童话意识流的意味。她游泳在想象力的深处,大姨、二姨、三姨、四姨……逐一浮现眼前,逐一获得生动外形和鲜明个性,这些“造物”来自“姥姥”的绣花针,来自大地深处,因此都有着大地般的丰饶,有着大地般的神秘,同时,这些造物亦是作家周静的心象,因此,每一个“姨”都变得平实,亲切。她们不是一成不变的形象,她们在成长,在变化,在领悟,逐渐成为更丰富也更美好的自己。这些形象所体现的成长况味使得它们并未成为“宏大叙事”中的神话形象,而成为令孩子们感到平实、亲切的童话形象,并给予小读者们有关成长的启示。 周静对某些突如其来的意象和场景的信赖让人想起于尔克·舒比特。当于尔克·舒比特的《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被介绍到中国之后,着实让作家们眼前一亮。作家们似乎寻找到了一种全新的童话创作手法。那就是用初始的眼光看世界,尊重突如其来的从内心深处涌现的情绪和意象。这种写作看似容易,其实需要特殊的才华,需要不同凡俗的想象力,也需要人生经验打底。周静的内省好思在一定意义上保证了“天马行空”式的想象力的根基所在。小读者们追随周静在众“姨”的神奇世界里漫游的同时,会时不时驻足静思美的力量、安静的力量、情感的力量、梦想的力量、大自然的力量、孩子的力量、书的力量…… 在舒比特式的想象中,意象与思想的对应关系是现象学模式的,而非传统的逻辑学模式。意象自身的力量很强大。有时候,意象与场景所“涌现”的深长意味很明确,有时候,场景本身即意味,很难一语道尽。周静的创作也有这样的特点。很难说大姨代表什么,二姨代表什么,或三姨代表什么。但在故事展开的过程中,我们领悟到了熟悉的情感和哲思,如不会哭的四姨在极致情感体验中深深地感到:“我怎么觉得怎么笑都不够呢?”作家想要表达的是,高兴得流下眼泪来是多么神奇又多么珍贵的体验啊!梦想会飞的六姨,靠偷来羽毛而获得双翅,最终在姥姥的鞭打中,终于摆脱内心的迷障,重获光洁的手臂。这样的故事传达给读者的,是多维度的启示:六姨经受荆棘抽打,把羽翅还给鸟儿们之后,六姨才开始了真正的飞翔,月圆之夜的振翅而飞才是梦想的真正实现,也是对六姨的奖赏和安慰。有时候,“姥姥”作为智者,会在必要的时候出现,并发出“姥姥”式的谨言:不能要自己付不起代价的东西;如果你总显摆手里的好货,说不定就会显摆得没了…… 周静对童话本原力量的珍视及“内倾”的创作姿态决定了她的创作两个突出特点:创造新奇意象的能力及对人生的静思和感悟。而这两个维度恰恰是童话创作中的两个重要维度。“内倾”意味着感悟,意味着静听,意味着潜意识的放开,意味着对突如其来的意象的把捉,也意味着个性特征和本土特征的自动呈现。这种创作姿态无疑具有启示意义。如果把句子打磨再打磨,把形象描摹得清晰更清晰,并且懂得收缩和节制的艺术,一切篇章都往开篇这一章看齐,这本书还会有新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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