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丽萍 用充满中国美学精神的文字再现中国孩子的童年 樊金凤:在中国传统文人的生活和理想里,“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是至高标准。读您的童话很享受,因为您的童话中有诗有画,您是否有意识地追求童话这种叙事文体与抒情文体之间的融合? 孙丽萍:谢谢您的赞赏。写诗意的童话,让作品散发诗性的光芒,是我一直努力的方向。我想,这种审美追求应该是我的性格经历、阅读习惯、思维方式等共同作用的结果。除了去外地求学的时光,我一直生活在平静安逸的江南小城,相对来说,我的性格倾向于沉静内敛,不喜热闹、张扬和曲折,更喜欢亲近诗意、唯美和明朗的一切,所以在童话写作中,渐渐形成了节奏舒缓、意象轻盈等抒情特征,但我也清楚地意识到,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作品的故事性相对要弱一些,我希望在今后的写作中寻找到更好的处理方式,使叙事和抒情相得益彰。 樊金凤:美,在您的作品中被铺陈得无边无际。这种美不是西方那种梦幻的、铺张的、色彩斑斓的,而是东方古典的、写意的,像水墨画,美得简约、自然。您是否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实践着对中国传统美学的承续? 孙丽萍:在作品中呈现出中国式的美,相对于自觉的实践,我觉得更像是处于一种自为的状态。这还是和我的成长环境有关,江南的青山流水告诉我写意,白墙黛瓦告诉我简约,微风细雨告诉我含蓄,天空和田野教会我留白,园林和刺绣教会我精致……长时间的耳濡目染,在我心中形成的这样一种审美理想,或许是和中国传统美学相契合的。事实上,我觉得作品在这方面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怎样更好地承续中国美学、体现中国精神,值得我作更多的思考和探索。 樊金凤:您和曹文轩老师的作品的共同特点是淡、静、美,阅读你们的作品,有一种细水长流般的温暖,不知道您自己是否有这样的感觉,或做过这样的比较?曹文轩老师获得国际安徒生奖是中国文学、中国美学精神的世界性认可,不知道您是否也从中受到鼓励和启发? 孙丽萍:以前还真没有做过比较,直到2010年,看到一套“风铃下儿童文学阅读丛书”,其中《百合花盛开的原野》这一册里,编者把曹文轩老师和我组成了PK组合,分别录入了我们每人一组童话,我才意识到自己深受曹老师作品的影响和滋养。因为,远在我的学生时代,在我创作童话之前,我就非常喜欢曹老师的作品。这么多年以来,从《山羊不吃天堂草》、《草房子》、《青铜葵花》,一直到近年来的《火印》、《蜻蜓眼》,每一部我都悉心拜读,并且常常很认真地记录自己的阅读心得。或许是长年累月的潜移默化,使我接受了这种“淡、静、美”的风格熏陶,不知不觉在作品中呈现出某些相似的特点。 曹老师获得国际安徒生奖,的确令人深受鼓舞。他稳稳地站立在中国的大地上,用充满中国美学精神的文字,再现了纯而又纯的中国孩子的童年,赢得了世界的掌声,这一“坚定文化自信,讲好中国故事”的生动实践,为我们作出了光彩示范。我希望自己也要立足当下的生活,更多关注现实,关注人们共通的情感元素,努力去写具有中国气质的好作品。 樊金凤:现在,人们的生活变得匆忙、浮躁,阅读也越来越倾向于碎片化、快餐化。您的童话一直保持着对美的追求,真是难得的坚守,但是市场上有不少童书粗率、浅薄,一味追求游戏化、娱乐化,对于这种现象,您怎么看? 孙丽萍:对于这种现象,还是要保持一种警醒。我想,我们不能完全抵制游戏和娱乐,但有必要抵制它们的泛滥。儿童文学描摹着人们心灵最初的底色,构建着精神世界最初的形状,所以,作为儿童文学写作者,理应有着一份对童年的敬畏、对童心的呵护和对儿童立场的坚守。为儿童写作,理应更加注重作品的思想性、文学性和艺术性。我有一种期待,期待未来的岁月中,我们的童书市场多一些这样的作品,它们纯正典雅,它们意蕴丰厚,它们洋溢着浓郁的人文关怀,期待我们的儿童阅读生态走向越来越健康的循环。 我尝试着去表现人世间更丰富的情感 樊金凤:您笔下的童话世界是美好的、明亮的、温暖的,例如《蝴蝶的雨衣》中的人们单纯、善良、热心。然而我们知道现实世界并非都是美好的,有善恶,有美丑,许多儿童文学作家表示,儿童文学不要遮蔽世界的复杂性。您怎么看这个问题?为何坚持这种简单纯美的写作? 孙丽萍:我很赞同“儿童文学不要遮蔽世界复杂性”这一观点,为儿童展示一个真实而丰富的世界,是儿童文学写作者义不容辞的责任。事实上,每个人感知的世界是不同的,我之所以坚持简单纯美的写作,因为在我的成长历程中,更多的是感受到光明和美好,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善意和暖意。虽然,生活中也会遇到不愉快的事情,但它们永远不会改变眼中世界温暖的主色调。所以,我很乐意把这份善意和暖意呈现在童话中,某种意义上,这份坚持,只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传递。 樊金凤:读了您的书,我非常向往你构造的童话世界——彩虹城,那里有源源不断的爱、无微不至的关怀以及闪闪发光的希望,它是我们的精神寄托,能够给予我们光明和温暖。但是,有时,我也有点担心,小读者若是沉醉在这种美好的童话世界中,面对现实时,是否更容易受到伤害?您希望他们如何处理童话与现实的关系? 孙丽萍:可以说,我也是读着童话长大的,而且还会一直读下去。我觉得,童话给予我们的绝不仅仅是梦幻般的美好,更多的是永远不放弃希望的信念。即便在现实中受挫,我们依然会凭借着这份简洁有力的信念,很快爬起来拍拍灰尘继续前行,所以,我相信,读美好的童话,会让人在现实中更勇敢,也更有力量。而且,童话和现实并不完全是对立的,它们是相互映照的,我们的小读者一定有能力去分辨其中的不同,也有智慧去感受它们相通的部分,可以在童话和现实之间找到平衡,并汲取新鲜的能量。 樊金凤:您在书中写到,“我很少说悲伤的故事,因为,我喜欢看他们的眼睛笑成弯弯的月亮。”所以您的作品有一种简单的美好。与此对应,作品中关于人性的思考就不可避免的显得单薄或者说是浅白,您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孙丽萍:如果是以前,我也许会说,山有山的厚重,云有云的轻灵,简单的故事也有它们存在的意义。而且,作为一个经历极其简单的人,我也习惯从个人经验出发,在写作中作近乎本色的表达。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觉得这似乎形成了一种路径依赖,在写作中常常止于清浅的叙述和描摹,疏于深度的挖掘和思考,从而影响了作品的深度、厚度和力度。记得有一句话说,成长就是要勇敢地走出自己的舒适区。我想,对于我来说,走出的途径就是多阅读,多感知,多思考,在保持自己个性特质的同时,对个人经验进行重构、扩展和提升,努力使之产生不断更新的力量。我希望,以后的作品可以承载更广阔的人生和更丰厚的意蕴,让一片羽毛般单薄的漂浮,真正变成迎风展翅的飞翔。 樊金凤:我发现,从《蝴蝶的雨衣》《云公主的波波花》到《住在围巾里的歌》,您的童话中也渐渐有了一些忧伤的基调,如《悠悠菊花香》和《我想有个家》两篇文章都掺杂着淡淡的忧伤,您在书中告诉小读者,人生就像小点心,“什么味道都要尝一尝”。从单纯的简单快乐到幸福中也夹杂着忧伤,为什么会有这种创作上的改变? 孙丽萍:记得曹文轩老师说,儿童文学不能刻意回避苦难。我想,无论是苦难还是忧伤,都是童话可以表现的主题。即便经历简单,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心中也会产生点滴的人生感悟和淡淡的悲悯情怀,它们倒映在童话里,往往是以忧伤的表情出现。除了阅历渐长的自然流露,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写作路径的主动探索,一味地描摹幸福快乐未免有些轻飘,所以我尝试着去表现人世间更丰富的情感,关于喜悦和忧伤,关于相聚和离别,关于期待和失落等等,我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使作品获得更多的重量。这在我的下一本童话集《生日快乐,林小鹿》里面,会有更加明显的体现。 童年时光奠定了我文学创作的主基调 樊金凤:苏童曾经说过,“作家的童年记忆,是解开作品的钥匙”。童年对于作家,尤其是儿童文学作家来说弥足珍贵。您是一位“喜欢亲近自然,回望童年”的作家,童年经历对您的创作有直接影响吗? 孙丽萍:一个人永远也走不出他的童年。不可复制的童年时光,为我们奠定了人生的主基调,同时也奠定了文学创作的主基调。我的童年,备受关心与呵护,而且,我的父母似乎帮我屏蔽了这世界上所有不好的一面,他们从来不会在我面前提及负面的话题,让我更多感受到的,是岁月的静好,是生活温暖柔软的质地。所以,即便长大以后,不可避免地遇见一些负面信息,也不能改变童年时刻画在我心中世界最初的模样。我想,这也许就是上面说到的“坚持简单纯美写作”的重要原因。 樊金凤:奶奶家的小院、街巷、河流、花香、月光、小白狗等这些意象多次出现在您的作品中,正因为有它们的存在,彩虹城才更加完美、温暖。您所虚构的彩虹城里是否有自己童年的元素在里面? 孙丽萍:一定有的,而且很多。我的家乡张家港伫立在江之尾、海之头,是一座古老而年轻的江南小城,它曾经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叫沙洲。我们的身后,是蒹葭苍苍,江水茫茫,我们的面前,是杨柳青青,桃花灼灼。童年的我,就在四四方方的小院里长大,院子里有水井,有果树,有一年四季常开不败的月季花,还有一只眼睛明亮的小黑狗。我在屋檐下看雨水滴落,看蚂蚁搬家,看黑色的燕子飞过蓝色的天空,我还在茂密的竹林里寻找竹笋娃娃,在奶奶蒲扇的微风里进入梦乡……虽然,随着城市化进程的不断加快,这样的生活早已一去不复返,但那些珍贵的童年记忆却在我心里永不磨灭,永远闪光,并在后来成为童话中多次出现的意象。 樊金凤:您的童话中的主角常常是一个14岁的小女孩,如《云公主的波波花》中的云公主。她们有些胆小羞涩,却慢慢勇敢,慢慢成长,这些小女孩身上有没有您童年的影子?我在阅读的时候也会有些好奇,为什么是14岁?这个年龄段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孙丽萍:确实,这些小女孩几乎就是我童年的真实写照,甚至直到现在,我在人群中依然显得有些稚拙,我想,成长其实是贯穿了每个人漫长的一生的。至于14岁,这个具体的数字落笔时或许有些随意,但它的确指向了一个特定的年龄段,那段从童年启程、走向少年的时光。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内心的自我意识逐渐强烈,对外在世界的感知也逐渐敏锐,就像阳光缓缓擦去了窗玻璃上的雾气,世界在眼前一点点清晰起来。所以,对我来说,这段时光意味着从天真烂漫到沉静多思的转变。 好的儿童文学可以温润人们的心灵 樊金凤:现在很多儿童文学仅仅是满足人的情绪,快乐、热闹、搞笑,却缺乏蕴藉情感最基本的温暖,是一种没有人的温度的儿童创作。您的儿童文学有温度,有感情,您也一直试图用有温度有力量的文字,与小读者分享美好与感动的故事。您觉得在儿童文学创作中,如何让自己的作品有温度、有感情? 孙丽萍:我想,只有用心捂暖的作品,才会让读者感受到它情感的温度。我常常会被生活里的小细节所打动,也许是书本上的一句诗,也许是偶然听来的故事,也许是街头映入眼帘的某个画面,也许是枝头刚刚萌发的一粒小小的新芽……它们总会让人心中一亮、一暖。我觉得,它们本身就是带有温度的,本身就蕴含了动人心弦的力量。我很珍惜它们的存在,总是小心翼翼地安放在心里,等待这些最初的童话的小芽,在某个恰当的时刻破土而出。我希望,我的童话不是仅仅凭借想象力构建出来的,希望里面总有一种情感的支撑,总能寻得一种温暖的源头。 樊金凤:您心目中理想的儿童文学是怎样的? 孙丽萍:我心目中理想的儿童文学,应该是文质兼美的,无论故事怎样构架,文字呈现何种风格,都应该是生气灌注、童趣盎然、情感丰沛的。它们的光芒,链接着过去,倒映着现实,也朗照着未来。它们可以吸引小读者的目光,也能让大人们发出会心的微笑。当然,它还应该是历久弥新的,穿越时间的疆界,在许多年以后,依然可以温润人们的心灵。 樊金凤:您的文字优美而不失灵动,我常常会被您的文字带到您所营造的诗意情境中,可以看出,您对文字敏感,文笔也很扎实。您一直以来是以童话创作为主,不知别的文体是否也有所涉猎?您觉得童话的创作与其他文体的创作有何不同? 孙丽萍:除了童话,我平时还写一些诗歌和散文。最直接的感受是,它们的创作状态是不同的。写诗歌散文,当一个想法闪现的时候,我总是希望尽快地落在纸上,就像小时候追蝴蝶,只有“啪”地一下把它扣在网兜里才安心。而当童话的灵感降临时,我并不急着去捕捉它,不立刻诉诸于文字,我让这一点小小的光亮,像萤火虫一样在心里慢慢地飞,在它飞翔的时间里,会有更多的萤火虫加入进来,我会等待它们一起酝酿成更大的光明,渐渐照亮故事里的世界,然后,我才会收拾起文字,郑重地踏上全新的童话之旅。 樊金凤:我们与您一起等待更多萤火虫的降临,等待它们酝酿成更大的光明,期待您的下一本童话集《生日快乐,林小鹿》早些与小读者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