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Abbas Kiarostami,1940.6.22~2016.7.5)1940年出生于德黑兰,导演、剧作家、制作人、剪辑师。其作品《樱桃的滋味》获1997年戛纳电影节第50届金棕榈奖,1999年芝加哥影评人协会奖 最佳外语片提名等。 巴迪,一个求死的人。为什么要死?碰到了什么问题不能解决?按照他自己说他“不快乐”、“会戕害家人、朋友,也是一种罪”,为什么不快乐?阿巴斯(Abbas Kiarostami)的影片《樱桃的滋味》(Ta'm eguilass/Taste of Cherry,1997)自始至终没有回答。寻死的缘由不是关键(给观众留个悬念、回味),关键是,巴迪怎么看待生与死,他想寻找的“帮助”他完成死的意愿的那个人,是怎么来看待生与死的。 影片进行到四分之一时,阿巴斯制造的悬念是:主人公巴迪看上去有钱,沉默,开辆吉普车,穿行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两边是工地,到处在拆毁、建造,贫瘠的工人瘦弱、睁着饥饿眼睛盯着车内阔绰的人,问:“你需要一个工人吗?”片头很长,接下来也是很长的长镜头,观众一直追随着主人公巴迪开车行进,通过他的眼睛看周遭世界,跟随他的视角与思想:很长一段胶片过去,会以为这是个政治片,社会问题片,有纪录片的写实味道,会以为这个巴迪正在进行对底层穷困生活的采访或体验。(阿巴斯一贯喜欢以纪录片手法来拍摄故事)因为影片设置的背景是:两伊战争、阿富汗战争,伊朗存在大量失业。所以,当巴迪的车载着一个警惕、小心、拘谨、不安的年轻士兵爬到了山顶,先以凌驾的腔调,再以乞求的眼神、苦口婆心的口吻请士兵给他一个“帮助”:明天早上你来这里,对着这个坑叫两声,巴迪先生,巴迪先生,如果坑里没有回应,你就往这个坑填土20铲。观众这才恍然大悟:他在寻找一个帮助他安稳“死”去的人。于是你不得不佩服导演离奇新颖的构思。于是你的胃口就被吊了起来,第二个悬念产生了:他为什么要死?他找到人了吗?第三个悬念:他会如愿死去吗?接下来的时间,观众的心脑依旧跟随巴迪的车行进,跟随巴迪的眼睛寻找、判断:哪个人适合完成他的“死”。观众已经将最初的判断和疑惑扔掉了,完全掉进了导演设计的影象陷阱了。始终跟随巴迪或士兵或修道院学生或老人的特写镜头,阿巴斯擅长以特写来表现人物性格心理,这当然给演员带来极高挑战。有时候也全景俯拍,不过在阿巴斯看来,全景镜头是另一种“特写”。 《樱桃的滋味》剧照 然而影片并不在探究巴迪为什么要死。甚至借片中人物的提问,也没有给予回答。阿巴斯关注的是人物对待生命与死亡的态度。巴迪选择的三个人,是三种态度,巴迪与其沟通也是三种方式: 第一个是服兵役的士兵,年轻,来军营才两个月,他唤起巴迪对年轻时军营生活的美好回忆。在与士兵的对话中,巴迪一直处于强势,他主讲,士兵倾听。士兵没经验,紧张,对巴迪带他绕路上山心怀恐惧,不时警惕惊惶地瞥他一眼。士兵出身于库尔德,拿过枪,在那多乱的地域甚至还可能杀过人。但他拒绝埋葬巴迪,他的理由是:“我不是个掘墓人,我不会埋葬人”,他当过农民,双手用来耕地铲土,但不会埋人。虽然巴迪一再强调这不是叫他杀人,只是完成埋葬,而士兵认为,和一个活人谈论死亡与埋葬的事情,似乎意味着他参与到这个“死亡罪行”中。因为在伊斯兰教或基督教文化中,“自杀就是一种罪”。士兵不愿意为了丰厚的金钱,参与到这个在他看来可怕的、不可思议的“自杀之罪”中,他的话是:“我不想惹麻烦。”那是他意识到这是个“麻烦”,不但会带来现实条规的麻烦,更会带来心灵的煎熬麻烦。所以他选择突然下车,冲下山坡,逃奔军营。 第二个是神学院学生,阿富汗人,因战乱,到伊朗读书。他一上车,就与巴迪进行平等的交流。巴迪并不隐瞒,直接与他谈自杀的事情,并且明白告诉他:我不需要你的舌(说教),我需要你的手(埋葬)。巴迪说:“我明白在神意,自杀是一种罪,可是不快乐也是很重的罪,戕害至亲的人也是一种罪。”“神意是很仁慈伟大的,不忍心他的造物受伤害而强迫人活下去,也同意人自己解决的办法。”他认为一个人可能理解对方的痛苦,却无法体会。所以虽然神学院学生试图继续以教义说服他,挽救他的死亡念头,被他拒绝了。 最后一个是老人,一个在自然博物馆里制作动物标本的老师。他却爽快地同意了巴迪的请求,原因是他的孩子得白血病需要钱。但他试图转变巴迪的自杀念头。因为是长者,整个拍摄、叙述的中心就在老人身上,多数是老人在说,巴迪倾听。士兵对死亡的恐惧没有影响巴迪寻死的强烈念头;神学院学生的教义也缺乏说服力,因为巴迪对宗教教义早就参透,在内心思考得很清楚;只有这个老人,老人的经验,对生命、对死亡的经验式看法,动摇了巴迪的念头。老人的叙述,多么生动,有必要在这里重复一遍: 我结婚的第三年,碰到许多问题,觉得解决不了,有天带条绳子想在一棵樱桃树下吊死。偶然触到一颗樱桃,那么柔软,我就吃了,那么甜,我就吃了第二颗,第三颗……天亮了,一群孩子在树下走,我就摇动樱桃树,他们吃我摇落的樱桃,那么开心,于是我就拣了许多樱桃带回家给我妻子吃。她还在酣睡。是一颗樱桃救了我。我变了。问题依旧存在,并没有变,只是我的想法变了。……你的想法出了问题,你改变一下想法,积极地看待世界,世界会因你改变的。……你是否丧失了所有希望?当你早晨醒来是否曾仰望天空?在拂晓时分,你难道不想看着太阳冉冉升起?落日余晖,你不想再看了吗?你不想再见到星星吗?那满月之夜,你不想再看一次?你想就此阖上双眼?选择正确的路吧!……你要拒绝所有一切?你要放弃所有一切?你要放弃去品尝樱桃的滋味,千万不要,作为你的朋友,我恳求你! 至此,终于点出了片名,“樱桃的滋味”,老人对要寻死的巴迪说,四季水果那么多,难道你不想再尝尝樱桃的滋味了? 但老人爽快地答应了巴迪寻求的“帮助”,他给予一个承诺,让巴迪放松,再悄悄转变他的念头。这个智慧的老者,他以自己对生命与死亡的看法,以生命中鲜活、美好、充满希望的内容去吸引、诱惑、唤回巴迪生的欲望,以此抗拒死亡。他不说教,却显然动摇了巴迪的念头。在自然博物馆,巴迪坐在长凳上,开始“换一种想法”看待世界,于是,他看见情侣甜蜜地请求他帮忙拍摄合影,看见操场上的小朋友快乐地在运动,看见鸟飞过天空的姿态,看见飞机留下美丽航线,看见山下安宁的房舍,看见落日壮美的光辉染红了天空,太阳蛋黄一般慢慢下沉、定格在空中。是的,假如一个人的想法改变了,世界也随之改变。 老人唱了一首土耳其歌曲,是对生命与死亡的最通达的理解: 我的爱人,我要飞走了。我在朋友的花园里,来吧。 在快乐的日子到来之前,我得经历苦难,来吧。 我们彼此不太认识,你离开与留下,我都是你的朋友。 不管怎样,我都是你的朋友。 假如说,这是老人对巴迪完成“帮助”的允诺,不如说,这是对他的安慰,是一种人性的爱,这个爱,更能温暖一颗绝望而疲敝的心,一颗徘徊在死亡边缘的心,将他从死亡线上挽救过来。 实际上,巴迪自己,又何尝不在质疑死亡与生命呢?可以想象,在他寻找合适人选之前,在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挖掘了一个坑——他并不想随便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是在一个尘土飞扬的工地,在山上,在一棵樱桃树下,他需要死后有人将他掩埋,他需要死后安息在尘土中,“来自尘土,归于尘土”。这正是他对自己生命的看重。对于经典中说的,神意“自杀是一种罪”,他不是没有恐惧这种谴责,他怕死后获罪于天,假如说,活着令他疲敝、绝望,对戕害至亲之人的悔恨,必须以死来了结今生;但选择自杀,又令他受压制于死之罪。所以,他必须极力去说服士兵完成“埋葬”,他激发士兵的勇敢,同时也激发自己“勇敢”地面对死亡;他喋喋不休地与神学院学生探讨经义上对自杀之罪的看法,试图以“上帝的仁慈伟大”“生之罪胜于死之罪”来说服、摆脱、减轻自己死亡的重压。但是,智慧的老人,避免了他关于生之罪与死之罪的重压,仅仅以美好的世间万物,唤起他对生命的渴望,对生命之美的赞美。最后他是动摇了,他已经开车离开了,又冲到老人面前,摇着他的胳膊说:“明天你到坑前,一定要用石头砸我三下,看看我是否活着,活着就把我拉起来,真的死了才把我埋葬。”他对自己可能“活”开始充满渴望了。以至夜晚来临,当他犹豫不决地“履行”他的自杀过程时,看见满月穿梭在云层,雷声轰鸣,闪电划破照亮黑幕,那时,他一定觉得世界、万物、生命,有无限之美。 其实,并不仅仅是老人的话,让他意识到世界其实不是那么糟糕,那么绝望,有那么多问题,世界其实还是有很多希望,假如换一种视角、想法的话。在他寻找人帮忙埋葬,“向死”的行程,恰恰遇见了许多值得去“生”的希望: 影片一开场,混乱的工地,人多贫瘠饥饿,红色土壤,到处尘土飞扬、寸草不生,他碰到的是失业的,欠债的,这个世界看上去糟糕透了。但是,就是一个欠债的人,当巴迪提出可以给他钱、帮他还债,却被拒绝,那个脸色憔悴的年轻人表现出让人感佩的自尊心;而一个拣拾塑料袋去卖的年轻人,并不为一笔意外巨款吸引,他固守着能够获得微薄报酬的工作;那个年轻士兵,虽然上了巴迪的车,却不为金钱随便做一个掘墓人,可以说是害怕,也可以说是看重生命,谨守神意戒律,不贪求钱财,所以逃走;当巴迪开车下山时,一个轮胎陷落在公路边沿,左右为难,一群耕作的绿衣农夫迅速帮忙来推车,他们不需要呼唤,就主动来帮助他,看车开走了,就自然散开;一个水泥厂看守工地的人,工厂关闭,废弃的水泥车也没人搬走,他还是固守他的职责,不擅自离开岗位,即便在星期天;至于神学院学生,不因可以意外获得一笔学费而忘记他应该执行的职责与正义;而最后那个老人,关于生命的劝慰与解说的智慧,令巴迪更是无话可说。 “向死”的巴迪遇见这些人身上的美好,难道不值得他去“再生”吗?阿巴斯将对生死的思考安顿在一个暖色的尘土飞扬的工地,也许正如影片中的台词:“许多美好事物都是泥土赐予的,也终究要回到泥土中去。”影片并不因为探讨死亡主题而色调冰冷,虽然主人公巴迪说他不快乐,忧虑,焦躁,而我看到的更多是生的希望,是温暖的蔚籍。影片片头题词是“以上帝的名义”。叔本华以为,福音书的核心是,人生的终点和目的是遭受苦难,否则——如自杀——便是对上帝权力的僭越。人生有许多困苦,必须面对,换一个角度,则生机盎然。影片一开始是存草不生的工地,从巴迪送老人回博物院的路上,随着老人叙述生命的意义,风景就开始改变了:红色、金黄的树木多起来,画面色泽明丽起来。傍晚落日也很壮美。夜里,从外看巴迪屋中的视角,是一幅月色下树影斑驳的画图。巴迪躺在坑中,雷声隆隆,有车声,隐约人声,空镜头,长久停顿的空镜头……镜头切换,整个山坡绿意盎然,曾经出现过的士兵们喊着口令经过,小憩,手里拿着花,那棵坑前的樱桃树,开满了白花。 阿巴斯说:“尽管我们是悲观主义者,但是我们活着不能没有希望。” (此文原刊《重庆文学》,后收入《幻声空色——赵荔红电影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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