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沧东 生在浊世,却还有韩国导演李沧东这样的“傻人”,执拗地期待一首“诗”的诞生。 电影《诗》在台湾被译作“生命之诗”,我以为后者这一翻译更契合剧中主角杨美子的生命经验。这个外形美艳举止优雅的老妇,没逃过阿兹海默症,没逃过孙子的逆行,更没逃过孤独和屈辱,终以一首名为“Agnes之歌”的诗向全世界谢罪。 《生命之诗》中两条故事线交错展开,一是老妇杨美子的学诗过程,再就是杨美子的外孙小郁所涉的性侵案件之始末。故事的时间跨度不大,恰好是杨美子学诗的一个月,却足够让李沧东完美呈现人性的冷酷以及世态的炎凉。 从早先的《绿洲》到《密阳》,再到《生命之诗》,李沧东显然是个不惮于直诉人性罪恶的导演。只是,《生命之诗》的气息和节奏较之前两部趋缓了不 少,人物的内心表达也从外显转向了内倾。也许得益于“诗”的缘故,杨美子的步步惊心脱离了申爱(《密阳》的女主角)的爆裂式呈现,封锁在自我世界中,痛苦 到欲吐无言。 拿什么爱这个配不上我去爱的世界,又拿什么推倒众人砌起的人心冷壁?65岁的杨美子手中握着的惟一利器只有“诗”。一旦走进“诗”这间庇护所, 她就远离了事件和冰冷,重获久违的温暖和慰藉。一边是美诗,一边是恶世,被李沧东置于杨美子内心天平的两端,孰轻孰重,他只做壁上观,相信观影者自然会 心。 冰冷与温暖、丑陋与美好、轻盈与沉重、罪恶与救赎,这些对立的命题皆被《生命之诗》所囊括。电影之始,杨美子偶遇朴熙珍(受害女孩)的母亲,见 其失魂落魄遂动恻隐之心。然而,她将事情说给会长女儿听时,对方竟置若罔闻。她把从教堂里偷来的朴熙珍相片置于餐桌上,希望唤起小郁的内心忏悔,却并无效 果。那些非富即贵的同犯家长们得知杨美子的惨况,仍执意以平摊3000万封口费的方式尽快平息事态,逼得她不得不卖身于偏瘫的会长。外孙的麻木、会长女儿 的冷漠、同犯家长的凉薄,全数由杨美子一人承担,但她仍爱花爱美爱笑,坚韧地跋涉于学诗的自赎之路。 诗歌班上,杨美子聆听台上的人讲述“最美的时候”。年轻女孩认为最美不过当年教外婆唱歌谣《少女船歌》时;40岁得子的女人将最美时刻定格为新 儿降生的一瞬;住惯鸡笼的中年男人迁至大宅后,瞬间有了“拥有全世界”的最美体验。这些普通人的经历不足称作“诗”,却是他们各自人生记忆中最闪烁的诗 光。终于轮到杨美子登台表达“何谓幸福”。她的幸福是遥远的童年记忆:三四岁的杨美子,被10岁的姐姐招来换花衣裳:“美子,过来,美子,过来……”暮年 的杨美子重现姐姐当年的温柔,不禁泪眼婆娑。她说,自己那么小,却已经真切知道被人疼。“幸福”又一次闯过了悠长的岁月,搂住身心受创的杨美子。 尽管杨美子寄情于“诗”,却还得回到现实中外孙所犯的性侵案件中。由始至终,她都没有发出一声怨言和咆哮。事发后,她没告知远方的女儿,撕扯着外孙的棉被泣不成声,也舍不得骂一声。为了500万,她重回会长身边屈辱地解下衣裳,默默地将别人的罪恶挪给自己,独自消化。 电影中,人们注意到杨美子不合时宜的“时髦”和“优雅”,却不愿做她内心的同行者,这就注定了她的“孤独”。当导演把杨美子的幸福锁定在姐姐疼 她的成长源头时,是否暗示她长大后就没听到过幸福的敲门声?门前的鸡冠花被她形容成“如血”,医院的假山茶花直接以“痛苦”解释,她体认这些红色之花,却 无法与温暖联系,而是想到了朴熙珍、自己和死亡。可惜的是,敏感如斯的她凝视花草,爱慕自然,喜欢鸟鸣,却始终不能成诗。 绝境之前,会忘记一切的痴呆症不足以打乱杨美子的方寸,最大的困难始终聚焦在如何减轻外孙犯下的罪恶,如何面对失去丈夫和女儿的朴母,如何弥补 远方小郁母亲在忏悔教育上的重大失责。不难想象,杨美子始终甘于罪者的身份,并极力寻找一种方式完成自赎。“诗”帮了大忙,可是,诗的轻盈只能让她在树影 田野边暂时忘记混乱的现实,与世界分隔瞬间。她清楚,金钱和泪水才是世俗中解决麻烦的灵丹。 小郁本身的麻木不仁、小郁的母亲自动缺席、同犯的父母们谈生意般商讨平息方案、学校老师坚持“家丑不外扬”,一众人集体拒绝赎罪,让一个老妇独 挑沉重的包袱,可见世界之荒谬。当小郁的罪恶直接衍生为自我之罪时,杨美子也就艰难地踽踽而行了。起初,她祈盼小郁面对朴熙珍照片时内心忏悔,她就能说服 自己以金钱抹去罪恶感。可惜,事与愿违。后来,她带着讲和任务去跟朴母交涉,却什么也不说地回来了,相信当发现自身的洁雅与朴母的悲惨之间的悬殊,耻辱让 她羞愧到无法启齿。连番打击后,她以金钱部分偿还小郁之罪,冷静地让警察带走了外孙。 李沧东当年的《密阳》,讲述失去丈夫和儿子后的申爱,希望通过宗教的力量宽恕整个世界的故事。而《生命之诗》的方向正好与此背道而驰,杨美子在 宿命中负起外孙的罪恶,向世界谢罪祈求宽恕。李沧东的“宗教”意识凸现在《密阳》中,上帝让申爱慢慢走出丧子之痛时,她肯定了宗教,而当罪犯也被上帝拥抱 时,申爱随即否定了宗教。同样,在《生命之诗》中,朴熙珍弥撒上牧师的虚浮致辞也让杨美子体会到宗教的脆弱。亦因此,杨美子的自赎之路比申爱难走得多,她 没有信仰,身边没有亲朋,陪伴她的只有花草、自然和诗,她只能独自在花边微笑、雨中饮泣。 诗人从来不是教出来的,遑论为期仅一个月的课堂生活。难得的是,杨美子在缺席的最后一课上交出了《Agnes之歌》。最后的空镜头,流水伴着杨 美子的温柔轻诵,后被童稚未脱的朴熙珍所替代。这首生命之诗本质意义上是“姐妹之歌”,是朴熙珍、朴母、杨美子、过世的姐姐和杨美子女儿的和声。“你那里 好吗?还是那么美吗?夕阳是否依然红彤彤?鸟儿是否还在树林里歌唱?你能收到我没敢寄出的信吗?我能表达自己不敢承认的忏悔吗?时间会流逝,玫瑰会枯萎 吗……”一串问号中,像是朴熙珍从天国寄给尘世母亲的问候,似乎也暗示了杨美子对女儿说不出的悔意。随后“是时候告别了”,这是朴熙珍的告别,是杨美子的 告别,亦是我们每个人对无法回避的现实命运的道别。女孩的柔嫩嗓音伴随不歇的流水缓缓远去,开放的结尾给电影画上完美的句号。杨美子接纳了女孩的命运后, 也接纳了自己的命运。 “他怎么知道我的秘密?”当年还是小说家的李沧东,看完侯孝贤《风柜来的人》后心生诧异,遂放弃了小说创作,改行做起了电影,渐成近来享誉亚洲 甚至国际影坛的导演。李沧东虽与侯孝贤惺惺相惜,但初时的跌宕激烈与侯导的含蓄蕴藉并不趋同。直至这首《生命之诗》,人们才隐隐看到了李沧东对侯孝贤的化 用和承袭。安静较之动荡,沉敛较之激越,含蓄较之奔放,总是前者更显令人动容的力量,《生命之诗》便可做明证。 2010年,《生命之诗》斩获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编剧奖。翌年,获瑞士Fribourg电影节最高奖黄金视线奖及亚洲范围的一连串电影节大奖。 作为一部拿奖拿到手软的电影,女主角杨美子扮演者尹正熙实在功不可没。除了令人难忘的优雅外在,观影者们都会从杨美子的怅惘、沉默和不安中,捕捉到老戏骨 尹正熙的深厚力道。试想,倘若当年李沧东弃用1944年生的尹正熙,怕也不难在韩国找到扮相更美的人选。问题是,谁能在美貌下藏有一颗美心,独自负荷起世 间的罪恶,唱出真正的“Agnes之歌”,向全世界做出最诚意的谢罪呢? 《生命之诗》电影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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