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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辱波罗密:高仓健原色


    
    高仓健
    
    《铁道员》电影海报
    如果我说,高仓健并不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性格演员,恐怕有无数他的影迷,特别是中年以上女影迷,要跟我急。然而不幸的是,这恐怕是真的:高仓健一 生共拍了205部影片,早期那些花里胡哨的武士道动作电影或黑帮电影都可以忽略不计,实际上是从中年以后,他才成为一个优秀的演技派演员。他像大多数职场 日本人一样努力、敬业,可以去北极,去挖煤,在冰天雪地打滚,例如他像一个劳模般拍《八甲田山》,拍《海峡》,直到患癌还在筹备工作。但是,我们恐怕得承 认,他后来所有成功塑造的角色都好像是同一个人:这是一个孤独的、内心背负着忏悔与痛苦往事的男人,他在生活中特别能够忍辱,却无法顺畅地向最深爱的人表 达自己的爱,无法顺利地与爱他的女人建立亲密关系,并在关键时候冷落、伤害她们,因而造成她们的情深不寿,并为此自责忏悔余生——他的晚年代表作《铁道 员》似乎是这类男人的总结;然而,在《铁道员》中,当这个深深伤害过自己妻子的主人公的棺木最后被同事们抬出来的那一刻,观众依然会潸然泪下。观众好像从 未责备过他,反而和他产生了共鸣,理解并同情他。这样的形象又与高仓健本人的一生高度重合,无形中更加突出了他的魅力。
    但是,做一个优秀的本色演员丝毫无损于高仓健的光辉形象,这正是他魅力之所在。说到高仓健的魅力,中国观众最为熟知的是《追捕》中的杜丘警官, 其实这部影片在他的演艺生涯中实在没那么突出,可当时中国观众一下子就被他的外形和气质或曰男性魅力吸引住了:线条硬朗,身手矫健,沉默寡言,这是一种独 特的性感,而风衣和墨镜又放大了这种性感;会开飞机,在当时更是关于男性能力的浪漫想象。当时的中国电影中根本没有这样的性感,高仓健在当时的中国甚至成 了一种社会现象,那就是所谓“寻找男子汉”。但当时人们不明白的是,这种男性魅力一方面是天赋,它与生俱来,无法复制,高仓健这种天赋就属于约翰·韦恩那 一级别的;另一方面是,不同的文化类型会产生不同的男性类型。
    然而,高仓健的魅力又不仅仅是“阳刚”。和今日亚洲影坛流行韩国整容花样美男、“小鲜肉”不同,他那个时代的日本男演员,无论出身“东宝株式会 社”还是“松竹株式会社”,都以“阳刚”为美。他的前辈三船敏郎,同辈胜新太郎、三国连太郎、石原裕次郎、仲代达矢,都是“阳刚”的。作为社会心理的一种 需求,“阳刚”气质是时代的塑造,因为当时的亚洲社会女人不工作,社会要求男人提供责任感与安全感,就如同今日韩国花样美男必须为亚洲女观众提供一种不具 攻击性的、兼具男闺蜜与男版芭比娃娃特征的男性形象一样。
    高仓健属于那种有特别魅力的演员:他们欲拒还迎,你特别想了解他们,却永远无法深入他的内心深处; 他们接纳观众,并时常和大众在一起,却又似乎永远对观众保持着一种神秘感;观众容易对他们产生幻想,却不容亵渎。这样的演员只有寥寥几个而已,比如葛丽 泰·嘉宝、玛琳·黛德丽、马龙·白兰度等等。或许这种神秘的魅力是与生俱来的,但这些演员大多有一颗孤独并且包着坚硬外壳的心。
    我认为,高仓健最好的电影有5部,分别来自两个导演:山田洋次执导的《幸福的黄手帕》《远山的呼唤》;降旗康男执导的《兆治的酒馆》《夜叉》 《铁道员》。这几部电影奠定了他在日本电影史上的地位。高仓健并不是适合演出艺术片的演员,例如像笠智众那样,让人感觉在小津安二郎的电影里演了好几辈 子;高仓健是明星,在艺术片中会显得略微耀眼。他合作的导演都是非常接地气的,山田洋次和降旗康男都有着非常平民化的视角,擅长讲老百姓爱听的故事,拍的 都是大众电影,符合喜欢知音故事的大众口味。高仓健一生出演过各种角色,其中不乏高级军官、官员、著名武士、黑道大哥等“高大上”的人物,但他演得最好的 却是失败的平民英雄——这些平民英雄并不是渥美清所饰演的寅次郎一样的“小人物”,“小人物”大多用一种喜剧化的态度去化解生活中的艰辛和矛盾,也与自己 的内心和平相处。而高仓健所演的平民英雄,总是犯过错误的,或者年轻时曾好勇斗狠,或者伤害过深爱他的人。但总的来说,他们为此付出过代价,一定要默默忍 受生活的艰辛,还时刻觉得自己要对辜负了的人深深愧欠。他一定要面对自己失败的人生——至少,不是所谓成功的人生——以及别人轻蔑的目光,并咬着牙活下 去。这就是高仓健电影最为核心的内容。为高仓健带来第一个重要国际电影节(蒙特利尔国际电影节)影帝桂冠的电影《幸福的黄手帕》和《远山的呼唤》是塑造高 仓健形象最重要的两部影片,都出自山田洋次之手。正是这两部电影令高仓健独一无二,不可复制。并且因为剧情和他本人的人生高度重合,又增加了传奇的色彩。 可以说,没有山田洋次的这两部影片,高仓健就只是个明星罢了。《幸福的黄手帕》讲矿工(高仓健年少时确实当过矿工)勇作失手将寻衅滋事的流氓打死, 并为此入狱5年。在狱中勇作体谅到妻子的艰辛,并认识到自己的简单粗暴给妻子(倍赏千惠子出演)带来了深深的心灵创伤,他在出狱前与妻子光枝约定,出狱 后,若依然在等他,就在门前挂一块黄手帕,当然结局是Happy ending。《远山的呼唤》中,高仓健扮演失手杀死高利贷主的孤独男子田岛耕作,他逃到北海道,被一个叫做民子(同样是倍赏千惠子出演)的单亲妈妈收 留。田岛耕作默默地承担着繁重的劳动,还和民子的儿子武志成为朋友,实际上弥补了男孩心中父亲的缺失。就在民子准备接受耕作时,耕作在赛马会上被警察认 出,第二天就被逮捕并判刑。列车上,追随耕作一路而去的民子用各种方式告诉他,自己会一直等着他。这时候,观众看到的特写是,这个硬汉强忍住自己即将夺眶 而出的泪水。
    时隔20多年,在电影《铁道员》中,主人公在妻子临终时依然在工作,面对妻子的遗体,旁边的朋友质问他:你为什么不哭?
    恐怕这也是很多观众的问题。
    因为他要忍。
    有意思的是,原名小田刚一的高仓健在拍第一部电影时,给自己起的艺名叫“忍勇作”,并不喜欢“高仓健”这个公司给他的艺名。在他75岁时出版的 自传《想》中,他这样评价跟自己合作过《千里走单骑》的张艺谋:“张导演历尽艰辛,但他从不说自己的事情。我从剧组人员那里听说,他父子二人长期感情不 和,在父亲去世前,张导演前往意大利导演《图兰朵》,出发前一天,父子拥抱在一起,父亲声音嘶哑地说:‘好样的’,第一次夸奖了儿子……也许正因为经历过 那样的艰苦,张导演忍耐力强,心地善良,能分担他人的痛苦。”
    “忍”是他对另一个男人的最高评价,他想认张艺谋为义子是发自内心的。在代际冲突(父子关系)这件事上,他感同身受,因而产生了一种修正童年的 心理。在他去世次日,张艺谋写下悼念文章称高仓健为“仕”。可能,张艺谋这样说,更多是因为这个词所包含的意义在今日中国太匮乏,也太珍贵了吧,比如谦 和、敬业、诚信等等。然而,高仓健更像是武士道的那个“士”:德川家族正是以“隐忍”为祖训,日本武士道的圣经《叶隐闻书》更是歌颂“忍”的精神,比如对 爱情,是这么说的:“恋是比爱更加重要的东西,恋之觉悟,终极是忍恋。而忍至死,思致死,至死亦不出口,则是忍恋的最高境界”。
    关心明星八卦的影迷喜欢拿高仓健和他前妻江利智惠美的婚姻说事。影迷(通常是女影迷)喜欢说,两人都太过专一而用情,以至于离婚后都还默默爱着对方,以至于双方都没再婚,以至于女方情深不寿。
    我理解人们喜欢用鸡汤去熬制各种亲密关系的心理。但是,恐怕很少人会去想,在亲密关系中,高仓健是一个很难找到应有感觉的男人。他不知道怎样,也无法去建立亲密关系:现实生活中对朋友特别好的人,往往会在亲密关系中茫然而僵硬。
    这种僵硬一般都来自童年和母亲的关系。高仓健曾获奖的散文《母亲的心》中,讲到因为父亲缺席,要独自带四个孩子的母亲从小给他斯巴达式的教育。他写道:至今仍留在我耳朵深处的一句话是“要忍”。这是母亲常常叨叨的一句话。
    高仓健的母亲从不给他鼓励和赞美,因此他一生的努力就是为了获得母亲的赞美。一面是歌颂母爱,另一面是内心的荒凉。他心里童年的自己从未被拥 抱,他的母亲也不会知道,这对儿子的一生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从来没有被妈妈接纳的小孩——这非常残酷,尤其对男孩来说。因为这意味着他很难表达自己的爱, 很难让情感流动,很难和另一个女人建立互相流动的亲密关系。他最容易产生的就是浓浓的内疚——小时候他就会因为生病,“霸占”了妹妹的爱而内疚,他能记住 的是关于“忍”的一切,并一生身体力行,自律到苛刻,连体重都一直控制在最理想状态。以唱英文歌出名、从小混迹在美国人圈子里的江利智惠美又怎能理解,这 个阳刚气十足的男人在公共场合连最普通的亲昵都会拒绝呢?
    他们流产掉的那个婴儿,后来在《铁道员》中,以三个年龄段的女孩形象出现,剧情仿佛就是高仓健本人的翻版。江利智惠美的成名曲《田纳西华尔兹》 是影片的主题音乐。主人公从来没有给过妻子足够的爱,也从来不会表达自己的爱,最后妻子在孩子夭折之后一蹶不振,郁郁而终。电影用一种魔幻的手段,讲了仿 佛日本民间流传的“雪女”故事,让这个夭折的孩子化作三个不同年龄段的女孩来寻访父亲。只是,这个女孩不是怨灵,而是原谅与爱的化身。
    日本武士道中的“忍” ,实际上来源于禅宗的克己、忍受。修“忍辱波罗密”,不仅仅是修养或教养,能做到的是圣者与有德之人。《铁道员》中,主人公在妻子的墓碑上早已刻下自己的 名字,不远处有块碑写着:南无阿弥陀佛。剧中人喃喃自语,妻子一定往生了。我们同样相信,高仓健本人,也必定得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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