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讯文化 王晟 发自法国巴黎 2016年10月15日,阿多尼斯在巴黎 拍摄:王晟 2016诺奖结果公布前,外界两次盛传:“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获得了诺奖!”消息旋即被证明是假的。很快,瑞典学院宣布了2016诺奖得主——美国唱作人鲍勃·迪伦。 这不是86岁的阿多尼斯第一次因诺奖被推上风口浪尖。他曾表示,有一年,外界就以为当年的诺奖得主一定是他,很多人打来电话祝贺,然后结果公布:不是他。 阿多尼斯曾多次表态:“我从不关注诺奖,一切奖,包括诺奖,与我无关。获奖不会增加获奖者作品的价值,不获奖也不会减少未获奖者作品的价值。”(2009年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无论是诺奖还是别的文学奖项,一切的奖,和诗歌、诗人都没有关系,也没有益处,倒往往会有坏处。”(2013年接受《文汇报》采访时)但作为外界呼声很高的诺奖候选人,每年诺奖季到来时,他还是很难避免遭遇今年这样让人啼笑皆非的情况。 10月15日,2016诺奖尘埃落定的第三天,在巴黎圣母院斜对面的一家咖啡馆,记者见到了阿多尼斯。老诗人独自坐在咖啡馆最深处的角落,翻看手里的一本蓝色小册子,不时喝一口桌上的水。不远处,游客和当地人把咖啡馆沿街的露天座位挤得满满当当,没有人认出阿多尼斯。 “不要问这些(有关诺奖的)问题。”阿多尼斯摇头皱眉,把采访提纲放到了一边。他并不生气,但脸上有厌倦。“你知道,(得奖不得奖)这不是我的问题。”他用手在胸前比了一个“X”。 “你怎么看呢?你怎么看待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那位……先生呢?”阿多尼斯一时没能想起鲍勃·迪伦的名字。 但聊天还是愉快的。大部分时候,阿多尼斯在笑,他愿意聊一切话题:诗歌、移民生活、战争的痛苦、对中国的记忆……当然,除了诺贝尔文学奖。 “你们觉得诺贝尔文学奖很重要吗?”他反问。 诗歌必须用母语来创作 专访阿多尼斯:“你们觉得诺贝尔文学奖很重要吗?” 记者:你坚持使用阿拉伯语来创作,认为母语能确切表达你想表达的意思,那么译文还有什么意义呢?尤其对于诗歌来说。 阿多尼斯:对我来说,诗歌创作意味着必须要用母语来创作。母语是我们的母亲。或许我们会有很多父亲(笑),但母亲只有一个。 我的作品有不少译本,中译本也很多,但是我没办法去评判它们。有些既懂阿拉伯语又懂中文的朋友跟我说,我有些作品的中译版本有十五六种之多。他们也为我读过一些中译本的诗歌,做了一些对比,但是每个人对诗歌都有自己的理解。我想,如果中国读者能读到很优美的译本,那也不是坏事。 当然,如果能懂一些阿拉伯语,再来读原作,就更完美了。 记者:每个外国人在巴黎都有一个逐渐适应的过程,时间长短不一。在你最初的移民生活里,诗歌曾经带给了你什么? 阿多尼斯:我到巴黎之后,会用诗歌写很多巴黎的生活——当然,还是用阿拉伯语。这些诗歌后来也被翻译成法语。在我的诗歌里,你能够找到我生活的变化。 巴黎完美地融合了世界各地的文化,在这里,你能读到法语版本的、来自世界各地的书籍,你不需要其他语言。或许,巴黎不是一座十分热情地接待外来者的城市,但这里是文化的中心,也是精神创造的中心。这座城市给了我许多,向我打开了通向全世界的大门。在这里,我感觉我身处世界的中心。这些感受,我都用诗歌记录了下来, 记者:久居巴黎,在这个法兰西传统文化异常强大的城市里,用阿拉伯语写作是否存在创作上的困境? 阿多尼斯:法语是我的日常生活用语,我用它来和朋友交流,有时也会用法语写一些短文。但诗歌是一种感觉,是一种感性的认知,而我的感性认知,只有用阿拉伯语才能表达出来。所以我一直用阿拉伯语写作,哪怕是在移居巴黎之后。 我不觉得在巴黎用阿拉伯语创作有什么困难。我在这里写作,和在贝鲁特写作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注:阿多尼斯曾在黎巴嫩首都贝鲁特生活)我们在贝鲁特也讲法语,但多数时候还是讲英语,英语……殖民了全世界。(笑) 为溺死的叙利亚小难民写过诗 记者:叙利亚内战伤害着叙利亚人,巴黎恐怖袭击伤害了法国人,作为一位生活在巴黎的叙利亚裔诗人,在你看来,这两种苦难有区别吗?是否可以用诗歌来对抗、减轻这种苦难? 阿多尼斯:说到这场战争,人们最初是想改变现状,将宗教和国家政治分开,我认为这是应该的。国家世俗化意味着男人和女人的权利都能得到保障,意味着创造力,意味着其他许多东西,而宗教和爱情一样,是个人的事情。很不幸的是,阿拉伯的变革变成了国际争端,恐怖主义组织又纷至沓来,国家一个个被摧毁,博物馆和文化遗迹也被摧毁了。 我反对独裁,但也反对宗教极端主义。恐怖主义蔓延到欧洲,简直是一场悲剧,这种状况比中世纪还糟糕。关于战争主题的作品,我写了很多,其中包括支持阿拉伯妇女争取自由的作品,也包括反对欧洲和美国施加在伊斯兰世界的暴力的作品。 记者:你曾为那个溺死在地中海的叙利亚小男孩阿兰·库尔蒂难过。你有把他写进诗歌吗? 阿多尼斯:是的,我为他写过作品。恐怖主义和暴力为人们留下了深远的伤痛,而这个事件就是一个印记。 记者:你怎么看待诗人与政治之间的距离? 阿多尼斯:政治是有高下等级之分的。在古希腊,“政治”意味着建立社会和人类文明的基础,也就是说,什么事情都是政治,连爱情都是政治。 至于我自己,只对与自由、人类有关的政治感兴趣。 记者:你也说过诗人的国度是自由,那么你如何理解“自由”一词?在巴黎,你有敌人吗? 阿多尼斯:自由就好像空气,没有它,我们就无法呼吸。诗人的语言里流露出的就是自由。自由当然是有限制的,哪怕是在巴黎,不过这里仍然是一处能让我生活得很好的地方。在这里,我没有敌人,所有人都是我的朋友,哪怕我的“敌人”也是我的朋友。我爱所有的人。 我的敌人是“思想”,我的战争是“思想”的战争,我会反对一些观念和想法,但是我不与人作对。 “因为能读到的译本不多,我对中国文学的认知还是有限” 记者:从你的角度来看,在今天,诗歌对于阿拉伯世界意味着什么? 阿多尼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说到“阿拉伯”就等同于在讲诗歌。但世界变了,很多事情有了巨大的变化。互联网、多媒体同样在影响着阿拉伯世界,现在阿拉伯世界的日常主题也是经济,也是金钱。 在这个世界上,信息已经代替了文学的地位,许多小说也成了信息的堆积。但与此同时,我们又能在许多其他的艺术形式上找到诗性——在绘画中,在音乐中,都有诗歌的存在。如果没有诗歌的话,我想,人类的一部分是会死亡的。 记者:你对于诗歌的热情来自哪里?这种热情为什么不是来自小说和散文? 阿多尼斯:诗歌写作能让我更好地了解我自己,了解我与其他人的区别,了解这个世界。对我来说,诗歌就是人生中的一盏奇妙的明灯。它让我感觉到活力,就好像与一位美丽的女性陷入爱河。 记者:你说过,伟大的诗同时就是伟大的思想。是否可以用一首诗来表达我们的思想呢? 阿多尼斯:诗人可以用他全部的诗歌作品来表达他的思想,但我们很难用一首诗来表达我们的思想。每一首诗都是一种观点。所以每一天,都应该用一种新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如果不这样,这个世界在我们眼里就会简简单单地变成一桌一椅,失去意义。 记者:说到要用新眼光看世界的问题,你写下过这样的文字:“不,并没有什么路,你应该每天开辟自己的路。”这让人想到鲁迅的“其实地上并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你曾说自己是像鲁迅那样的批判者,那么,鲁迅的杂文写作对你的评论有什么影响吗? 阿多尼斯:我读过一些鲁迅的文章。也有人说,我和鲁迅之间有很多共通之处——可能在有些观点上,我跟他很像。我在等待更多鲁迅作品的阿拉伯语或法语译本出现,以便更好地了解他。 记者:作为在中国最具知名度的阿拉伯诗人,你多次去中国,和中国诗歌界有许多互动。哪些当代中国诗人和作家给你比较深的印象? 阿多尼斯:中国这片土地很神奇。我很热爱中国,也写了很多有关中国的诗歌。明年,我还将去中国参加一个诗歌活动。说到中国当代诗人和作家,北岛、杨炼和很多其他诗人的作品都很不错。我也读过莫言。但因为能读到的译本不多,我对中国文学的认知还是有限。 记者:你最近还在创作吗? 阿多尼斯:我在写新的文章,也有新的诗歌作品诞生。写作就是我的生活,写作就是我的呼吸。 (感谢学者薛庆国对本文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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