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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除魅到招魂》——百年中文小说的伦理意义


    百年中文小说的伦理意义

  一个世纪的现代经验却见证了历史的迷魅非但除之不尽,反而以最沉痛的代价,辗转回到我们身边。而小说与其说是印证了历史的独一无二的理性逻辑,不如说提醒了我们潜藏其下的想象魊域,记忆暗流。在历史不及之处,是小说填补了重要的空白……

  二○○三年岁末的台湾喧哗骚动,不知伊于胡底。在国家朝野领导人的率领下,政客口沫横飞,全民一片乱讲。奇怪的是,种种诳言谵语竟然都包装成一套又一套的「大说」,统独公投修宪自决,你唱罢来我登场,像是儿戏,却又杀机毕现。语言的暴力,可以若是。比较起来,上个世纪末曾经有人提倡心灵改革,高谈希望快乐,虽然也当不得真,竟要让人发思古之幽情了。

  小说之为「小」说,正是因为它不能,也不必,担当救国复国的大任

  在这个大说横行的时代,我们还有谈小说,读小说的余地幺?眼前的现实如此令人眼花撩乱,只怕小说虚构也相形失色。但小说的命运果然就如此这般?晚明的魏忠贤权倾一时,只是主子死了后,立刻垮台送命。当时的说部,像是《警世阴阳梦》、《梼杌闲评》等,立即渲染传述,是为「时事小说」的滥觞。对照我们某些时人时事的下场,重读《阴阳梦》或《梼杌》,还真要让人发出会心微笑。政坛的群丑跳梁,非自今始,晚清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官场现形记》里有太多人物,简直就像是他们的祖师爷爷。至于比无不无聊,要不要脸,这些小说的世故尖诮,远远超过八卦周刊。

  小说不仅反映,甚或预言现实而已...这其实是最保守的看法。不论作为一种文化形式,一种知识体系,一种政治宣言,或是一种欲望机器,小说形成复杂的叙事网络,建构也拆解现实,并引发无限想象可能。多年前我曾建议相对于大说,小说之为「小」说,正是因为它不能,也不必,担当救国复国的大任。小说不建构中国,小说虚构中国。但这中国的虚构,却与中国现实的如何实践,息息相关。(《小说中国》,2)时至今日,面对大言夸夸的建国论述,我们不也应以同样的方式,「小说」台湾?

  自命爱台湾的,有多少看过《台湾外纪》、《亚细亚的孤儿》、或《余生》?而自命爱中国的,又有多少看过《呐喊》《彷徨》、《三千里江山》、或《厚土》?读过这些小说,不会让我们更多爱我们的所爱。恰恰相反,正是因为这些小说对台湾、对中国的描述是如此的不可爱,反而能赋予我们思考的空间,审视周遭歇斯底里的,爱国爱乡的喧嚣。

  游走虚实之间,小说将我们原该忘记的,不应或不愿想起的,幽幽召唤回来

  二十世纪以来中国的历史动力,不论在实证或叙事层面,都以「除魅」为主轴。在革命与启蒙的号召下,传统与现世中的价值信念苟若不够清明正确,无不被打为魑魅魍魉、牛鬼蛇神。而文学酖酖尤其是小说酖酖往往被赋予揭露黑暗、启迪蒙昧的功能。从梁启超的「新小说」到三十年代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五十年代的革命历史小说,再到九十年代的新现实主义小说,莫不如是。台湾的官方小说论述,从五十年代的反共小说,到日后无限上纲的本土文学,其实也不能自外于此。

  然而一个世纪的现代经验却见证了历史的迷魅非但除之不尽,反而以最沉痛的代价,辗转回到我们身边。而小说与其说是印证了历史的独一无二的理性逻辑,不如说提醒了我们潜藏其下的想象魊域,记忆暗流。在历史不及之处,是小说填补了重要的空白。十九世纪末的《海上花》或二十世纪末的《长恨歌》,各对一个断代的海上风华与风险,投以哀矜勿喜的回顾。没有了锺理和、黄春明、或王祯和的小说,我们又怎能对半个世纪的台湾原乡,留下这许多的生动印象。游走虚实之间,小说将我们原该忘记的,不应或不愿想起的,幽幽召唤回来。姜贵的《旋风》记录了国共圣战下的血腥闹剧,难怪引起执政者的侧目;二二八事件后,是叶石涛以〈三月的妈祖〉辗转写出了受难者的心声;而又有谁能像郭松棻的《今夜星光灿烂》那样,竟从屠杀者的立场,反思二二八的伤痕?如果鲁迅、沈从文、张爱玲、白先勇仍然值得我们一读再读,原因不仅在于他们的家国憧憬或风格特色,也更在于他们对面对历史迷魅,不能自已的疑惑好奇,与忧伤纪事。

  历史的迷魅,小说的记忆:检视百年现代小说经验,从《彷徨》《沉沦》到《家变》《废都》,从《啼笑因缘》到《笑傲江湖》,毋宁让我们充满感喟:家国的想象可以如此沉郁荒谬,也可以如此通俗传奇。与此同时,小说从业者介入历史的激情(以及往往随之而来的牺牲或幻灭),未曾或已。从大陆的茅盾、巴金,到台湾的杨逵、陈映真等,只是最明白的例子。历史所留付的小说纪录更令人深思:历史的运作与诠释何以如此不可思议,以致一如虚构?而小说创作何以如此迫近现实,以致以放弃想象的自由为代价?

  在台湾,在大陆,在海外,有一个幽灵徘徊不已,挑逗着蛊惑著作家神游物外,从事一场奇异的冒险

  相对于现代文学彼端的「除魅」工程,我认为当下小说的关怀是「招魂」。魂兮归来:在森森鬼影间,我们再次探勘历史废墟,记忆迷宫。八十年代以来,不论雅俗文学及文化,鬼魅灵异题材突然卷土重来,其实不能等闲视之。这显示了大历史瓦解后,怪力乱神得到释放的空间。但另一方面,菁英作家的参与,才更点明了历史与叙事间搏斗的痕迹。在台湾,在大陆,在海外,有一个幽灵徘徊不已,挑逗着蛊惑著作家神游物外,从事一场奇异的冒险。这幽灵是什幺?是历史潜意识?是意识形态的旧怨新愁?是情欲深处的力比多(libido)?

  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所谓的小说招魂出现了。朱天心小说(如《古都》、《梦游者》)的「老灵魂」,舞鹤小说(如《拾骨者》、《余生》)的「拾骨者」,只是最明显的例子;他们以灵媒般的姿态,引领我们穿透死生,悠游梦幻与真实。黄锦树的《乌暗暝》,平路的《微雨魂魄》,陈映真的《忠孝公园》,李永平的《雨雪霏霏》,洪凌的《异端吸血鬼列传》,宋泽莱的《血色蝙蝠降临的城市》,李碧华的《烟花三月》,黄碧云的《烈女图》,还有骆以军的《遣悲怀》等,都可作如是观。值得注意的是,这股风潮也吹向大陆,连主流作家也趋之若鹜。残雪及韩少功早期即擅处理幽深暧昧的人生情境,其它如苏童(《蛇为什幺会飞?》)、莫言(《怀抱鲜花的女人》)、格非(《敌人》)、李锐(《旧址》)、贾平凹(《白夜》)、王安忆(《长恨歌》)及余华(《世事如烟》)等,也都优以为之。新中国的土地自诩无神也无鬼,何以魑魅魍魉总是挥之不去?

  这些作品并不是魔幻写实主义的余波荡漾,也不是传统说部式的谈玄说鬼。多数作家其实有意回到生活本然的层面,却发现太多不能已于言者的缝隙,必须让他们重新定义真实,以及为「真实」背书的历史。两岸作家在铭刻政治/社会版图的分裂游移,世路人情的幽魅彷徨上,其实有着对应。

  阅读、评论小说的意义不是再还原真相,而是体验真相的种种拟态

  如果传统叙事的功能是编织散乱世事,回归意义的原乡,二十世纪末小说作者的原乡渴望,就不以回到故园为高潮。恰相反的,它是一种梦魇式的漫游,以回到一个既陌生又极熟悉的所在为反高潮。如果运用佛洛伊德式说法,我们可说这一回归引发一种诡秘(uncanny)的征候,「家」及「非家」的感受混淆不清,因此引起回归者最深层的不安。当代的小说招魂,不论是韩少功的〈归去来〉或是朱天心的《古都》,多半不正面触及鬼魂人物,但读者不会错过故事中阴惨黯淡的背景。我们所遭遇的一切都恍若隔世。迷离恍惚中,但见事物影影绰绰,阴阳难辨。这一视象的暧昧感,加上小说家无所不在的命名渴望及命名错误,更显示叙事再现、指涉系统的离散。而也就在感官及认知功能的错乱中,幻想与现实交投错综、互为因果酖酖造成鬼影幢幢。

  唯有承认历史神圣性的解体,叙事阐释权的掏空,我们才能以更谦卑的态度,面对萦绕历史周遭的迷魅,挖掘小说表象之下的记忆与想象。而阅读、评论小说的意义不是再还原真相,而是体验真相的种种拟态;不是对文学史料作实证叙述,而是正视虚构叙事的本命,以及由此所折射的历史光影。

  或有论者要反驳,这样的观点无非是后现代主义或新历史主义的辩证游戏。我的立场恰恰相反。正是有鉴于上个世纪中国历史与文学所呈现的种种决定论式的命题,以及因之所产生的虚惘暴虐的后果,我们才有必要重新思考历史与小说的伦理承担。而这一伦理承担的切入点之一,我以为正是在于释放并检讨历史的幻魅力量,与小说的记忆潜能。

  除非我们反省「国」「史」论述内驳杂的想象线索,尊重文字/形式以虚击实的力量(而非简单的文学反映论),我们无从深入反省人文主体的建构,也难以挣脱历史目的论的宿命。也正基于这样的认识,我们可以借小说叙事铺陈现代及现代性的洞见及不见,并为下一轮的「盛世」酖酖或更可能是乱世酖酖先写下备忘录,预留(自我)批评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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