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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你什么叫爱(6)


    我今天再一次清点了我儿子的遗物,发现他一直佩戴在身边的那块玉不见了,是你拿走了吗?你大概以为那是个很值钱的东西吧?可是我告诉你,它是我花了三块钱从一个小摊上买来的。那时候我儿子三岁,整个冬天,他一直在反复感冒咳嗽,要不就是扁桃体发炎。在那前一年,我刚刚和他的父亲分手,因此,每当他又病了——而他往往在夜间发病——我都不得不一个人抱着他去医院。对于一个孤身女人来说,那是一段很漫长的路,去的时候,我不大想到别的,回来的路上,我会经常感到恐惧。我就对儿子说,林林,哼一个给妈妈听听,我的儿子,无论他烧得多么厉害,听到我的话,便会有节奏地哼着,不是歌,但比歌还好听。就在那个冬天,我听了别人的劝告,给他买了那块玉,人家说,玉可以避邪。我给他找了根红线绳把玉穿起来,从那以后他就一直挂在身上。那块玉只花了三块钱,但一个母亲全部的爱和关怀都凝聚在上面,从这个意义上说,你倒也算识货。可是当你从我儿子那儿把它偷走以后,那上面的爱已经全部失落,你偷走的只是那三块钱,对你而言,那块玉只是一块石头。
    你身边有过这样一块玉吗?你的母亲不曾送你一块玉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以寄托她对你的关心和爱吗?如果没有,那么说明你可怜,你尽管比我儿子活得长久,你尽管窃走了属于我儿子的玉,但你远不如我儿子富有。我儿子十六岁的生命里,已经得到了足够的关爱,而你却永远也得不到。如果你有,那么想想你的母亲,当她把那玉送给你的时候,是希望你成为一个杀人犯吗?
    最近这些天,我请来一位电脑专家,请他清查了我儿子的电脑。那位专家终于弄懂了我儿子临死前设计的那个程序,这是一个关于爱和理解的游戏。游戏的开始,A和B被隔膜着,互相寻找着,他们必须为接近对方找到适当的语言,打通一条道路,有点类似于我们过去的迷宫。当他被杀时,他已接近了这游戏的终点,他正为最终找到使A和B相通的渠道苦苦思索,而就在这时你闯了进来。你有多大?十八?二十?总之,你和我的儿子算是同龄。如果你当时坐下来,和我儿子一起玩那游戏,也许,我儿子留下的就不是一道无解的方程,而你,这次闯入找到的也会是一个朋友,而不是一个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
    昨天夜里,我梦到了我的儿子,我梦到他坐在我对面和我说话,当时我们俩都笑得很开心。在梦里,我一点也想不起他已经死去。后来我笑醒了,懵懵懂懂起来去给儿子盖被子,看到他空着的床,才想起他已经死了,被你夺走了生命。我在他床边坐下来,在那里我哭了。自从他死后,我第一次流下眼泪。
    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你就想不到杀死一个儿子会给母亲带来的悲伤吗?想一想,如果你被人伤害了,你的母亲该有多伤心!
    在那个晚上,十六年的光阴倒转回来,我想起了自从儿子来到人世后的点点滴滴,想起他给予我的每一点微小的欢乐和痛苦。我是个作家,我曾自以为来到这个世上是为写作而生的,自从失去儿子以后,我才知道,每一个女人,生下来就是为做母亲准备的——你用一生来追求成功,追求事业,可到头来想一想,你一生最大的欢乐、最大的成功、最大的心愿,你心之所系、情之所困的,到头来只有你自己的儿子。做了母亲,一个女人的生命才算完满了。如今因了你,我的生命变成了一株没结果实的树,一棵被拔离了泥土的草。你现在知道你做了多么残忍的事了吗?
    在那个夜晚,我擦着脸上冰冷的泪,我在黑暗中对你说,但愿有一天,流在我脸上的泪不要挂在你母亲的脸上。
    自从我儿子在那个夜晚来看过我以后,我觉得他又回来了,这些天,我在屋里走来走去,到处看到他的影子,听到他的笑声。晚上入梦以后,我甚至不止一次被他敲击键盘的声音惊醒。
    奇怪的是,我怎么也记不起他长大后的神态,一笑一颦还是他小时候的样子。在他小时候,我算不上一位很好的母亲,我总在为自己的事情忙,和他父亲的关系已经开始紧张,因此,我有时对他很好,有时又很粗暴。记得有一次,那时候他才两岁多吧,有一天,我躺在床上看书,他站在床边我跟前,把头拱进床单底下,咿咿呀呀唱着自己的歌。我说,林林,你钻床单底下干什么?林林你把头拿出来。他不听,也许他太迷恋自己的歌声了,没听见。我又说,林林你听到没有?妈妈让你把头拿出来。他还在唱。于是我伸出手去。我伸出去时还是想把床单掀开,把他弄出来,可就在伸出手去的那一刹那我突然冒出一股怒气,于是我隔着床单在他头上狠狠地打了一下。他的歌声顿止。他从床单下伸出头,小脸一脸愕然,我和他都愣了,过了一阵,他才用小手拍打了一下床,哭起来,对我说,你干吗呀?我当时就知道错了,我知道自己没控制住自己的坏脾气。我一直记着他那一脸的惊愕,他实在不明白当他唱着歌的时候他的母亲为什么打他。我的儿子,他就是那样,对一切无缘无故的击打都会表现出一脸愕然,他所能表达出的只是自己的不理解。可是,不管他理解不理解,这世界还是无缘无故地击打了他。
    窗外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在细细的雨声里,她伏在窗前写这些信,写得更加痴迷,更加狂热了。她一边写一边流泪,巨大的悲痛像春潮,一浪高过一浪,把她整个身心淹没了。在这以前,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多泪的。自从在厨房里发现林林浸在血泊里的尸体后,她还没哭过。在医院里,那个护士好心好意地劝她:“哭哭吧,哭哭吧,哭一哭,对身体有好处的。”她只冷笑,对她说:“你放心,抓不到凶手,我既不会哭,也不会垮下的。”可她没想到自己突然变得这么伤心,这么脆弱,她一边写一边哀哀地哭着,有时候,竟忘了自己写这些文字是为了什么。
    就在这样一个夜里,她很晚才上床,头刚一贴到枕头,就陷入昏昏沉沉的梦里。在梦里她又看到了林林,看到了他那张无缘无故受伤害后惊愕的面孔,她哭着去摸林林的小脸,对他说:“对不起,对不起,接着唱吧,妈妈不该打你。”可就在这个时候她被一种细微的声音惊醒了。她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屋里死一般静寂,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身上每一个汗毛孔都张开了,她调动一切听觉嗅觉侦察着,寻找着,可还是没听到动静。
    可确确实实有个声音被她听到了,来自开着的窗户那儿,似乎有一张手曾经在窗上摸过。
    她耐心地等着,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屋后的山林那边,似乎有树枝被折断的声音。她赤着脚下地,跑到窗户那儿,向外张望。外面一片漆黑,看不到人影。
    第二天她就把那个叫王守一的老头找来了。
    “王副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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