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金岁月(6)
http://www.newdu.com 2024/11/28 09:11:00 《长江文艺》 newdu 参加讨论
5 在万花山,李主任腿不好,不能上山,要在山下骑马。林教授身体好,要爬山。老校长既骑不了马,也上不了山,他坐在湖边,让我先陪他的林同学去爬山,回来再陪他的李同学去骑马。我整了整我的中尉军装,说,贺校长,你不该让我穿军装,这么多的人,多傻呀!我想他让我穿军装,是因为我穿军装最能体现他革命老干部的尊贵身份。人有虚荣心,能理解,可是你不该无视我也是一个需要照顾,不,需要呵护的女同志呀。就是在这样的情绪下,我文不对题的来了这么一句。 贺校长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说,哎呀,都怪我,下次你就不要穿军装出来了,是不方便。 这么一说,我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了。要上山的林教授已经把外衣系在了脖子上,要准备开拔了,我还是没动。 我想贺校长批评我,我就把政委的话拿出来压他,他是我们的老干部,保护老干部是我的本职工作,况且他在四个老人之中,年纪最大,保护他是我的责任,我要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 贺校长拄着拐杖站了起来,我有点害怕,他却说文心呀,你过来一下,陪着我到洗手间去。他拄着拐仗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他的背弯得上面能放一盆水,眼睛在阳光下眯得成了一条缝,像我的爷爷。虽然我没见过爷爷,但我想爷爷就该是他这个样子。我的心忽然就软了,后悔不该顶他,于是跑上去,挽住他的胳膊。这是我们出来后,我第一次对他表现亲昵。他胳膊夹住了我的胳膊,说,我知道你心里想的啥,我清楚得很呢。 我几乎屏住了呼吸,感觉到心要跳出来了。我很想知道他要说什么,便不说话,静等他开口。一阵牡丹的芳香不时地飘进我的鼻孔,我也顾不上细闻。 咱们是主人,要尽量满足客人的需求。对不对?他像对小孩说话。我一下子不高兴了,抽回了胳膊,我说我在外面等你,你上洗手间慢点。 贺校长一双小眼睛朝远处看了看,我知道他在找他的女同学,可惜她们已经淹没在看花的茫茫人海了。 我说你快进去吧,你的女同学不是既要上山又要骑马么,天黑了,上山危险,骑马,容易掉下来。 我其实不想上卫生间。贺校长说着,看着我。 你不用跟我做工作了,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你是首长,我是你的部下,你叫我背着她们走,我立马就弯下腰,累死都不喊一声。 贺校长笑了,说,你看你这个小姑娘挺有意思的,还挺可爱。 我忽然就落了泪,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落泪。先是低低地抽泣,后来就不管不顾地哭出了声。 贺校长递给我手绢,我也不接,就任着眼泪流下来,他要给我擦,我扭过了身子。 你这个小姑娘呀,你心思我都明白。他又说,我为什么点名要让你来,难道你不明白我对你好么?他又说。 我仔细琢磨着他的话,没有接话。 你想想,我也怕你累着,可是你最年轻对不对?她们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世界上最美好的莫过年轻。你在,我心里就踏实。 他尽量选择着自己的语词,我忽然不想让他说下去了,我知道他理解了我。我说走吧,她们等急了。说着,再次挽住了他的胳膊。 邱阿姨要陪他,他说,你不是一直在老年大学学国画么,好好去观察牡丹,画出牡丹的气蕴来。今天给你放假,我也累了,一个人坐在湖边歇着。两位女同学已经在花丛间开拍了,李主任老换衬衣,马甲不变,戴茶色的眼镜。林教授永远是深色的裙装,满脸忧伤。 邱阿姨忽然说,牡丹看够了,从今起,我看着牡丹就想吐。说着,转过身去。我们大家不知其因。 贺校长看看老伴,说,你不是一直想自由吗?今天爱到哪去就到哪去转,我一个人坐着,把药和水给我留下。 邱阿姨掏出一塑料袋药和保温杯,跟林教授上山了,我陪着李主任骑马。骑马半小时就完了,李主任又在牡丹园里不停地照相。她毛病真多,一会儿嫌我举的镜头姿势不对,一会儿又说我肯定把她个头照低了。最后,她让我蹲在一大丛牡丹前,她对好镜头,才让我站到她的位置,她再蹲到我刚蹲的花边,给她拍一张张在我看来没有多大区别的照片。不过,客观地说,她的拍摄水平比我高。 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她忽然说唉呀,怎么老贺不在湖边的椅子上了?我说不是告诉那个卖茶叶蛋的老头照顾他吗?我还给了他五十块钱呢。 一问老头,老头说我们一离开,贺校长就拄着拐杖走了,药和水杯也没带。 他没说去哪了?李主任问。 他说你们知道他去哪了,让你们放心。 李主任说我知道他去哪了,我去找他,你去找车吧,上山的人也快下来了。 我看一向心急的李主任不着急,也就不慌了,到一里之外的停车场去找司机。联系好上车地方后,我再回来,发现湖边坐着贺校长和李主任,一阵风来,他们的对话飘进我的耳中: 你今天为什么不高兴? 没有。 我知道你到这个地方又想到谁了,那年也是牡丹盛开,咱们一起来玩,你跟她故意落在我跟林洁后面叨叨个没完,你一直就没有忘记她。说实话,到了这个岁数,再不说实话,以后都没机会了。 贺校长没有说话。 你那时对我就没想法?那时我还是蛮漂亮的,人家都说我是校花呢。不像现在胖得没法看了。她没有林洁漂亮,没有我学习好,你为什么就那么爱她? 贺校长望着穿着铠甲的花木兰塑像说,你看木兰多漂亮,你不能想象她穿女儿装的样子。 你回答我! 老李,我们岁数都大了。 这次,接到你的电话我还很高兴,要是我老头在,指定要骂死了,这次来,我跟我女儿都没说实话,我以为你只邀请我一个人,我做梦都没想到你还请了林洁。我跟她同在一个城市,都很少来往。就是开会,也只打个照面。她呀,你知道,跟她在一起,太累。你看这一路,她那脸,像我们都欠着她似的。 她心情不好。 我身体还不好呢。医生说了,随时都有危险,上洗手间都带着药。我要不是那天给你打电话,你肯定不叫我。 我肯定要叫你的,你记得咱们四个人来玩时,我说,等革命胜利了,咱们一定要来的,可是,我们这么大岁数了,才来,来晚了呀,我都上不到咱宿舍去了,我是朝也想,暮也想,不到三百米,就是上不去呀。她是在那替我死的,我当时知道是炮弹,纯粹是本能,往一边跳了,她被炸得体无完肤,多少年了,我做梦还能看见那血呀,一直流,流到了院子的石椅下,井边,流进了院子里那棵枣树坑。我当时发誓每年都要去看她,她家那么远,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埋在黄土堆里,不定多害怕呢,你知道她胆又那么小。第一年,我没能来,部队开到了山西,那一仗打得惨呀,天地都是一片血光,我做完手术,手都端不住喝水的杯子。第二年,我调到大机关,部队整作风,大批个人主义,没法开口请假。第三年我谈了对象,不敢告诉她,她爸是我的直接领导。第四年,第五年,总有这理由那理由拖着,没想到就拖到了现在,要不是有你们两位,我怕还决定不了。这一去一来,整整六十年呀。生命所余不多,我怎么也得来呀。没想到我刚才去了那,坟墓没了,成了一排排的发廊,更可气的是里面不时出进着露着胸和大腿的女人,看她们那勾人的眼神就知道从事着那种乱七八糟的事情,真是世风日下,想起她,我好不难过。贺校长说着,竟然放声哭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说你到底喜欢我,还是喜欢林洁? 要去爱,就需要精力,现在我是一个老人了,时日不多了。咱们活着,就很好了。 就因为活着的日子不多了,我才要专程来问清楚么。 贺校长没有说话,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别哭了,你看周围的人都笑话你呢。 让我哭吧,好多年了,我一直都想在这大声地哭。 这是那个在千人的大礼堂跟学生讲革命传统的贺校长么,是那个在支部会议上大讲共产党员先锋性的贺校长么,是那个在众人面前谈笑风生的贺校长么? 这么说他是去看牺牲的战友了?难道是那个杨玫?(中篇节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