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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90岁的金波和他的两个童年


    

今年五月,我去北京采访了儿童文学作家、诗人金波先生。写稿期间,因为各种原因有一些拖延,谁知完稿后刚好就赶上了金波先生的生日。特别开心能够在2024年7月31日,金波先生九十岁大寿的这一天,分享这篇采访。
    在此,祝笑容依旧明媚如春的金波爷爷,生日快乐!
    
    采访当天的金波
    从北京城区去金波居住的养老院,需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那天春光明媚,五月初气温已经攀升至近三十度。我和出版社的几名编辑一路北上,高速公路两边高大挺拔的绿树郁郁葱葱。如果此时金波也在车中,会不会又能吟出一首关于树的诗?我不禁想。
    2023年,接力出版社出版了金波的童诗自选集《想变成一棵树》,书中收录了金波多年来创作的与“树”有关的诗歌。金波写树,不仅仅是观察和欣赏,他甚至真的想变成一棵树。他依旧挂念童年时种下的那棵树,他觉得有树的地方,就有了旅伴。心中流动着强烈的情感,从笔头溢出,便成了诗。带着这样的情感,金波写树,写雨,写春天,写小鸟,写大海,写萤火虫,写贪玩的孩子……
    推门进去,89岁的金波正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他穿一件红白相间的条纹衬衫,脸上露出孩童般天真的笑容,头顶的白发,依旧倔强地向上竖立着。整个家几乎摆满了书,书架上、桌子上、沙发背上、电视柜上……其余的空间,则被绿植、盆景,还有各种各样的小物件填满。这些物件不少是通过视频直播买的,也有以前的旧东西。找出来看一看,放在手里把玩,金波便又有了新的发现和认识。门口的立柜上有一盆漂亮的蝴蝶兰,花下放着金波和夫人的照片。两人手牵着手,走在雪地里。
    采访从下午两点半开始,持续到下午五点。因为我们的来访,这天金波没有午睡。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金波侃侃而谈,精神矍铄,丝毫没有显露出疲惫之意。采访过程中,养在阳台和客厅里的两只蝈蝈,也总忍不住要“插嘴”,发出响亮的鸣叫。
    金波十四五岁开始写诗,高三开始写歌词,大学期间就写出了《勤俭是咱们的传家宝》等全国传唱的作品。金波诗歌创作的高峰是在80年代,《绿色的太阳》《小鹿》《星星和花》《红蜻蜓》《记忆》等代表诗作,都是在这个时期写成的。
    90年代中期开始,金波投入到童话的创作之中。他的童话延续了诗歌中饱满的情感,再加上丰富的想象力,金波写得得心应手,也受到了小读者的喜爱。在那之后,金波又在72岁的时候出版了长篇童话的代表作《乌丢丢的奇遇》,80岁的时候出版了第一部现实题材的小说《婷婷的树》。
    
    金波和钱理群
    在金波70余年的创作生涯中,支撑他写作的源泉,至始至终都是童年的记忆和涌动的情感。“我现在回想童年没有终结,想起童年的时候,立刻就觉得是第二次经历童年,回到当时的那种感受,而且比那个时候的感受还更深了。”金波说。
    在这次采访中,金波回忆起许多往事。那个功课不好,但弹球弹得很好的伙伴,北戴河疗养院写诗的老干部,吹哨子演布袋戏的老人,吃炒花生米皮的乞丐……时隔多年说起这些事情,金波的兴致依旧很高。我想正是因为这些充满细节的鲜活的记忆,才有了那些金波笔下美好的诗歌、散文和童话。
    1、养老院的生活
    爱阅公益:您是什么原因决定要来养老院住的?
    金波:来养老院我不是太有精神准备。最直接的原因,是我之前住的地方迟迟不安电梯。我住在五楼,上下楼不方便。后来搬到另外一个房子住,那里是一楼,可我住得最高兴的还是以前五楼的房子。这时候好多人就劝我,说来养老院吧。
    这儿的条件非常好,当时来看了一次,也交了定金,但是很快就退了。就感觉太远,回趟家得一个多小时,别人来看我也不方便。
    中间过了大概有一年,感觉看病太麻烦,越来越是个负担。后来我想这儿有医院,那就住进来吧。来了以后也不是很习惯,医疗、吃住都很好,就是太孤单。我这整天见不到熟人,或者说我见到的人,并不是我想见的人。我不习惯整天谈病,谈老,谈死亡。
    不过后来我逐渐有了几个朋友,钱理群、王德厚、赵园夫妇这些。我们也不是常见面聊天,但毕竟有几个可以一起谈点问题的人。我到这儿之后,跟钱理群一起合作了四本书了。但总体我还是喜欢过自己独处的生活,同时闲暇时又有谈得来的朋友。
    爱阅公益:以前也是这样的性格吗?
    金波:也是这样的。那时候跟人接触比较多,有的时候很喜欢聊天。
    爱阅公益:听说您跟钱理群老师是因为一棵树认识的?
    金波:对,就是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他在看树,我也在看树。
    我以前也知道他,但没什么交往。他研究鲁迅,跟儿童文学没有关系。有一次养老院里开了一个沙龙,谈养老的问题。钱理群提到养老生活如何回归童年,回归自然,这两点我非常赞成,引发了我的共鸣。
    后来我们俩交谈得多了以后,他跟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说:“你圆了我人生最后一个梦,儿童文学作家的梦。”
    爱阅公益:来养老院之后,还创作吗?
    金波:严格来说,文学创作不多。我这几年的创作状态是什么呢?只想不做。对构思非常有兴趣,本子里写了不少细节,但是就是不愿意动笔。一拿起笔来,就觉得没有进入状态。
    爱阅公益:这种感觉跟住的地方改变了有关系吗?
    金波:有关系。另外也是杂事儿比较多。我比较懒散,一有杂事儿,我就受到干扰,就不想写了。我也经常谴责自己,但为什么没法恢复以前的写作状态,我真的没找到原因。
    爱阅公益:您现在一天的作息是怎样的?
    金波:七点之前起床,七点半去吃早饭。八点多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写昨天都干了些什么。再一个就是看看我的微信。十点多的时候就要再休息一会儿了,我不是困,就是必须闭会儿眼睛。
    完了之后就开始想写作,但是没动笔。我就是构思。我构思的每个故事都有一个笔记本,在上面写一写细节什么的。
    然后我就开始把玩我的“小物件”了。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让我有一点思考。我的“小物件”大部分是网上买的,也有过去珍藏的东西,现在又找出来看一看。比如这个,是我妈妈用过的针盒,针盒里面有滑石粉,可以让针不生锈。类似这些东西,找出来以后,能唤醒很多新的记忆。东西是老的,给我的认识却是新的。每次我不管玩什么,一定是有新的发现,绝不是怀旧。
    一到这种状态,就不知道时间了,经常马上要吃饭了,才想起来该走了。
    下午基本不干什么事,午睡起来就三点多了,看看书、看看报,如果看的东西跟我写作有关系,就做个笔记。比如,最近我要写一本《我和乌丢丢》的书。《乌丢丢的奇遇》出版二十周年了。写这本小书,是要写一写当年创作的感受和思考,写写我和乌丢丢书外的故事。
    晚饭以后基本不做什么,很懒散的状态,一般十一点前能睡觉。
    爱阅公益:听说您喜欢看直播买东西?
    金波:对,这也是我消磨晚上时间的方式。我常说不网购了,不玩了,绝对不要再买了。但老是又买。下一阶段的的重点是瓷器,还有石头、盆景……
    爱阅公益:买回来的还符合期待吗?
    金波:就是盆景不行。都是南方的,我拿到北方养,买了十二棵,最后活的只有两棵。货的质量也不行,看上去好,其实根是刚刚埋到土里的。
    爱阅公益:关于死亡的问题,您是怎么看的?
    金波:一入住养老院,我就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了。来之前不怎么考虑,到这儿之后,隔三差五就有人离开,才觉得要提到日程上来思考了。
    死亡我是作为一个哲学问题去考虑的,没有一个最终的诠释,也不会有最满意的答案,非常有趣。我不太恐惧死亡,但我恐惧过程的痛苦。我们这儿的医院有一个临终关怀的科室,也算是心里有个底儿了,最后上那儿去。
    我觉得人既然能计划生育,也可以计划死亡。我曾经跟我们这儿做临终关怀工作的人说,开追思会不要在人死了的时候开,开了也听不见。可以考虑在快不行了但头脑还清楚的时候,就来个追思会。主任开玩笑说那你先试验试验。我说行,我试试。
    
    金波的“小物件”
    2、两次亲近自然
    爱阅公益:您小时候是在北京哪里长大的?
    金波:我出生在丰台区的长辛店。当时不是丰台区,是京西长辛店,一个很古老的小镇。二七大罢工就是在那儿。我现在还记得那些铺满大石块的道路。长辛店的东山坡、西山坡都有大自然的景色,所以我的童年时代并不是在繁华的城市里度过的。我的作品比如《乌丢丢的奇遇》,写的也都是小镇。
    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我得过一次肋膜炎,休学了一年没去上学。大夫就告诉我,你一定要每天早晨要去山坡上或树林里深呼吸。
    我很听大夫的话,就去大自然里呼吸。如果大夫没这么跟我说,我大概不会主动去。去了以后发现有这么绿的树,还有好看的野花野草。那时候谈不上有什么灵感,但我觉得可以很亲密地接触自然,很细致地观察自然了。
    第一次得病就是让我亲近了大自然。当时的感触还不深,但等后来我搞儿童文学,想起童年,感受就更深了。对童年我不是怀旧或者简单的回忆,而是在记忆当中再重温童年,是对童年的再认识,心理上的再现。
    爱阅公益:回忆和您说的再现,有什么区别?
    金波:任何人都可以回忆童年,但是不见得动情。比如想起过年,怎么过的,玩了些什么。不怎么动感情,想想而已。
    我现在回想童年没有终结,想起童年的时候,立刻就觉得是第二次经历童年,回到当时的那种感受,而且比那个时候的感受还更深了。
    爱阅公益:为什么感受还更深?
    金波:再认识它。比如我们小时候玩弹玻璃球,我弹得并不好,可是非常坚持。我们有一个同学,他功课不好,但是弹球最好,而且他弹的方式不一样,大家都很崇拜他。
    后来我在回忆这个童年故事的时候,我就想到童年的价值不一定是像现在说的,谁考的分儿高,谁上了名校,仅此而已。我们应该有这样一个理念,在童年里发现不同人的不同特长。弹球这件事可能微不足道,可当我去思考它,就再认识了它。
    爱阅公益:您是不是对童年的事情都记忆深刻,很多细节都记得很清楚?
    金波:如果某个契机让我想起来了,就会想起很多细节。比如我有一个手把件,是一段树干,纹理很漂亮。我在把玩时,发现这截木头上有一个洞,这个洞绝对是一百多年前虫子钻进去藏身的地方。再接着想就是一篇童话了,对吧?不过我还没写出来。我觉得这类细节都是童话,都是可以形成文学作品的。这是不是我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这是不是儿童文学作家特有的品质?
    爱阅公益:您最早的记忆大概是几岁的时候?
    金波:大概是四岁吧。记得当时我得了腮腺炎,妈妈给我做了一件花的斗篷。我站在炕上,脖子都是肿的,她哄着我穿。
    这个事情又让我想到,妈妈哄着生病的我,用纸给我剪了一个小人,点亮蜡烛照着,窗户纸上就显现了烛光中的人影。后来因为这个记忆,我写了童话《影子人》。
    爱阅公益:从影子人这个点,您是怎么发展到一篇童话的?后面的情节还有“我”对影子人态度的转变等等。
    金波:那些内容是我后来的感觉,也有我的孩子长大后的状态,有点批评家庭教育的意思。其实写的时候也没多想,写到那儿了,就感觉这个情节得写进去。写一个作品,有时候自己真把握不了最后的结局。
    爱阅公益:所以您一开始不会想好整体的结构?
    金波:想好了结局也没用,可能写着写着就变了。有时候动笔开始写了,究竟要表现什么都不是很清楚,也许到写完发表了,也不见得很清楚。有一次有几个研究生来看我,有一个学生就问我《木鱼声声》这个故事想表现什么?我说我还真不太容易说明白。
    
     金波和母亲,茶几上放着出版的新作《金波儿童诗选》
    爱阅公益:小时候最早有印象妈妈念的童谣是什么?
    金波:
    拉箩箩,扯箩箩,
    收了麦子蒸馍馍,
    蒸个黑的,放到盔里,
    蒸个白的,揣到怀里。
    这是河北的童谣。
    还有一首,是在爸爸留下的一本旧杂志《河北民间歌谣一束》里看到的。
    秋风起,天气变,
    一根针,一条线,
    急得阿娘一头汗。
    “娘㗒娘,这么忙?”
    “我给我儿做衣裳。”
    娘受累,不打紧,
    等儿长大多孝顺。
    这首童谣一下触动了我。
    如果说以前的童谣是好玩的话,那这首让我一下子觉得妈妈太辛苦了。
    妈妈对我来说,不仅是我文学的启蒙,带给我对母语的热爱,还有极为丰富的亲情。
    爱阅公益:您父亲是不是也是文化人?
    金波:我父亲在北京上学的时候,参加过一二·九运动,做过左联的“交通”,帮助传递资料和信息。他们几个同学还主办过一份文学刊物,好像叫《新声》。因为和父亲没有在一起生活,他的这些经历都没有深入了解过。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参加革命走了,他对我的生活和爱好应该说几乎没有什么影响。但是他留下了一个笔记本,里面有他高中时候写的作品,是诗歌和散文。还有就是他留下的《诗歌季刊》。这一本杂志给我的东西太丰富了。
    父亲给我的另一个影响,是把我安排到了北戴河的一个简易的疗养院。我十五岁的时候得了肺结核,父亲的工作是供给制,没有工资,只能靠组织,就让我去了北戴河。那里设备非常简陋,X光机都没有。但我在那里感受太多了,一年多的时间,可以说影响了我这一生。
    爱阅公益:在北戴河的具体感受是什么?有什么改变呢?
    金波:是我第二次亲近了大自然(第一次是小学养病的时候)。对海的认识,完全不一样了。我对海的感觉,永远不会终止。还有大海对面的莲蓬山……
    你看我这儿有块石头,买了以后特别满意,为什么呢?它像“对语石”,莲蓬山也有一个对语石,就是看上去像两个人正在对话。
    第二个影响,是那时候我真正自主地读了一些文学作品。特别是普希金和莱蒙托夫的诗。
    爱阅公益:疗养院有图书馆?
    金波:有一个图书馆,也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一些旧书,非常简陋。大家知道我喜欢诗,有一个病友出院以后,马上给我买了一本莱蒙托夫诗选寄给了我。
    还有一个年轻的干部,是来休养的病友,他爱买书,津贴全都用来买书了,他有一本很厚的普希金文集。后来他没钱交饭费了,想把书卖给我,我就给买了。
    普希金《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啊,爱情诗《致凯恩》啊,全是在那时候读的,对我影响太大了。后来那个朋友有钱了,想要把书赎回去,我说不行,我珍藏了。
    当时要说写作上我有多大进步,也没有。我就觉得文学,特别是诗对我的熏陶很重要,让我知道文学是怎么回事儿了。
    莱蒙托夫有一首诗叫《乞丐》,讲的是一个穷困的瞎子乞丐,常常以为别人给了他铜币,结果别人走后一摸,是石头。这是莱蒙托夫十五岁的时候写的,那时候他爱上了一个比他年龄大的女士,可那位女士老是把他当孩子,他感觉感情不受重视,被耍弄了,就写下了《乞丐》。
    读这首诗很引起我的共鸣,大概是那个时候我也对一位当记者的大姐姐有好感。她发表过文章,还纠正过我读错的字。她二十多岁了,也在我们这里养病。她对我很好,我对她也很好。现在回想起来,我青春期朦胧的感情就是这时候启蒙的。
    另外就是疗养院里的老干部,他们的精神面貌给我树立了很多正面的形象。我记得有一个保尔柯察金式的老干部,他全身都不能动,只有嘴巴能咀嚼,其他部位只能维持一个姿势。可是他非常喜欢读书,人们为他做了一个书架子,赶上谁看望他了,就帮他翻一页书。他也喜欢写诗,还把他记录的诗集给我看。我太敬佩他了。后来我还给这位老干部写了一首诗,叫《窗下》。
    三十年后,1983年,我的诗集《金波儿童诗选》出版,柯岩在序言中写道:“这首诗也许有些浅露,但我是带着喜悦读的,因为它清楚地表明,时代变了,金波也变了。那个小小的忧郁而敏感的孩子,从他小小的孤独的世界投身到革命的洪流里来了。时代的阳光正在融化他心中的冰雪,给他带来温暖与明亮的色调,少年金波不但接受了革命的给予而且已经懂得了回报。”
    这类的事我记住了很多。我现在怀念最多的,也是北戴河的这些人。
    爱阅公益:您是从小情感就比较丰富?
    金波:其实我自己并不明确,后来别人都这么说,我就觉得可能是丰富吧。
    主要表现在什么呢?我对人的记忆力非常好。这些人我记得非常清楚,而且我不是在淡忘,而老在增加,越记越清楚,想起来的细节就越来越多。
    我觉着真正健康的成长不仅仅需要思想和知识,更需要感情。感情当中,审美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人如果缺乏审美的感情,那不是完整的感情。
    爱阅公益:审美的感情怎么理解?
    金波:就是能发现美。比如我在一段木头上看到一个小洞,就觉得这里有故事。这个小洞曾经是一只虫子的家。它飞出飞进,在这里安全居住,得以繁衍后代。它爱这棵树,树也保护了它。这些都是文学艺术的情感,审美一定离不开想象。
    爱阅公益:父亲在您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家,这对您性格的形成有什么影响吗?
    金波:我觉得很孤单,因为别人都有父亲,我没有父亲。再加上我父亲参加革命,必须要隐瞒他的真实身份,要不然我们的家庭会受到迫害。我父亲1936年就走了,我都还不满一周岁。小时候不知道父亲在干什么,感到很孤独。大了一点以后知道了,又很惧怕。
    1945年日本投降,在短暂的国共合作期,我知道爸爸还活着,觉得我终于有了父亲。但跟他联系上以后仍旧很孤单,因为他又成立新的家庭了。
    爱阅公益:您的一些童话和诗歌里有忧伤的底色,这跟您的性格有关吗?
    金波:有,潜移默化的影响。别人告诉我,我的作品里头有淡淡的忧伤,但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我自然的表达,我就这么写了,很真实的感情的流露,别人读可能就读出来忧伤了。
    爱阅公益:您刚才提到小时候会感到孤独,包括后来一个人去疗养院,应该也会有孤独的感觉。这种状态,会不会更容易次触发想象力?
    金波:我在疗养院的那个年龄段比较重感情,或者也可以说是多愁善感。以前我们批判多愁善感是小资情调,但现在我回想起来,多愁善感没什么不好。当时我自己也不明确,写作了以后,我才开始觉得我是有点多愁善感。其实就是自己的感情丰富以后,就会更多地表达感情,给别人多一些关怀。
    比如我就记得小时候的一件事。我爷爷喝酒,让我去给买一包花生米。我买回来的路上,看到一个叫乞丐饿得在吃炒花生米的皮。我一看人家这样,就抓了一把花生米给他。我觉得我做了我应该做的,心里很舒服。
    这种情绪,我可能随时随地都会有。比如我为什么写《乌丢丢的奇遇》,就是因为想写布袋戏。为什么是“乌丢丢”呢,因为演布袋戏的人有一个哨子,哨子吹出来各种各样的声音,代表快乐和悲伤。
    演布袋戏的人挑一个担子,前面是小舞台,后面是他的行李。他有时候能收到钱,经常也收不到钱。我们小孩有时候给他点干粮,吃饭的时候藏的半块贴饼子或者窝窝头。我小时候看过各种演出,也听过京戏,但从来没有人像看演布袋戏的这个老人,给我留下这么深的印象和感受。
    我觉得人的感受越丰富,就会促进思考,思想就会越深刻。我记得别林斯基说过,感受比感悟重要。我是有这种体会的。现在读书老师一定要求学生悟出来个中心思想,我觉得有感受就非常可贵了,不一定都要立刻感悟出什么。我的同情心、想象力,常常是在感受的基础上产生的,而不一定是感悟到什么。
    爱阅公益:而且我感觉您的感受保留的时间很久。
    金波:对,它贯穿我一生,让我一生都有很敏锐的感受能力,这对创作非常重要。
    3、写诗的基本条件
    爱阅公益:我看到您的高中是在鞍山读的。也是在那里遇到了王建瓴老师?
    金波:对,上高中我开始住校,独立生活对我是个锻炼。是独立克服各种困难的又一个成长阶段。
    在王建瓴老师的课堂里,他会鼓励我们写诗。班里写诗的人很少,我写了,他就给我打五分。他给我写的批语,比我的诗本身还长。
    他有一句话,“你已经具备了写诗的基本条件”,对我的影响太大了。原来我可以写诗了!我就去投稿。虽然被退稿了,但是他的话让我有勇气了,让我迈出了文学创作这一步。
    爱阅公益:记忆中最早开始写诗是什么时候?
    金波:在北戴河的时候就开始写了。如果说最早,其实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现在叫“写话”。我写了一首关于春天的诗。我记得家里有一本冰心的《寄小读者》,还有冰心体的短诗集,我就模仿写短诗。老师觉得写得不错,但又怀疑我是不是抄的。我说不是抄的,我同位可以证明,我跟他借过橡皮修改。老师特高兴,后来他用毛笔抄了一遍,发表在墙报上,还贴在校门外的墙上。这对我是多大的鼓励啊。
    小学受到老师的这种鼓励,到了中学又有王建瓴老师的鼓励,给了我胆量投稿。
    爱阅公益:中学写的诗是属于哪种类型的?不是童诗吧?
    金波: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童诗。写的是抒情诗,是模仿。我那个时代,伊萨科夫斯基最流行,我就模仿他。
    爱阅公益:老师说您已经具备了写诗的基本条件,您觉得基本条件是什么?
    金波:他就赞赏我懂得押韵,节奏感强,懂得抒情。语言比较精炼,是诗的语言。
    另外我有一种诗的感觉,你具体让我说诗的什么感觉?我说不出来,但是如果有什么事情让我很感动,我就会有一种要用诗表达的冲动。
    我高一的时候写了好多诗,很幼稚,后来当废品处理了。
    爱阅公益:我看您60年代有段时间写过好多果园的诗。是因为下乡了吗?
    金波:写果园的诗是1964年到1965年在农村参加四清运动。我去的是果树队,所以写了一组果园儿歌,在好几个杂志上发表。
    文化大革命还没开始之前,有一段时间我被借调到一个文工团专职写歌词,跟李焕之、李群他们合作,对我是个锻炼。后来写的《海鸥》《白帆》《小鸟,小鸟》《小青蛙,你唱吧》这些歌都传唱开来了。
    爱阅公益:对于您来说,写歌词和写诗有哪些不同?
    金波:对我来说区别不太明显,一开始写词,当诗写。后来区别就大了,歌词要配合政治,常常用标语口号。
    爱阅公益:文革期间您在哪里?
    金波:在干校劳动。劳动之余,为配合政治,还出版了油印诗集。你看,我还留着呢。现在读我在干校的诗,发现我还用信天游的手法写过诗呢,写得也还行,哈哈。
    爱阅公益:感觉您在回忆之前的事情的时候,大部分还是想到有趣的那些。
    金波:是的。干校回来以后我就调到音乐系了。教艺术概论、歌词创作、音乐文学选读等课。我课余创作时间比较多。
    爱阅公益:创作一首诗的时候,您会需要进入到某种状态吗?
    金波:一般来说没那么复杂。我觉得想写,就写了。我写的也不一定为发表,是很放松的状态。1973年,我的孩子很小的时候我写过一首诗,叫《流萤》。写的是我给孩子捉萤火虫的事情。当时肯定不能发表,我写的时候就很放松。等文革结束,我再发表,变成我的代表作了。
    我的创作属于不太追风的,在符合大环境要求的前提下,还是突出艺术性。我认为一直以来,我还是没有违背创作的规律的。
    爱阅公益:您从青少年时期开始创作到现在这么多年,有没有哪个阶段是创作的高峰,或者说灵感特别丰富的?
    金波:高峰期是上世纪80年代前后。那一段时间大家都很放松。我写的诗是不是儿童诗,在那时候界限还是很模糊的。我有一首诗叫《羽化》,写毛毛虫变成蝴蝶的,编辑还问我,这是不是儿童诗。好像说是也行,不是也行。有时候我有意识的要模糊这种界限。
    我有一个理论,你的作品可以比孩子的年龄略高一点,最好他跳一跳能够得着。他似懂非懂,有时候反而是好的。
    爱阅公益:您的诗歌有很多不同的类型,有的短小像童谣,比较低幼。有的更为舒缓抒情,有的叙事性强。您是怎么决定写哪种风格的诗的?
    金波:一般来说,年龄特征的考虑我还是比较认真的,特别是在幼儿到小学中年级的阶段,到了高年级,年龄特征可以宽泛一些了。
    由于幼儿的发展特征,你就是要写得有儿童情趣一些,写得太深他们不懂。
    爱阅公益:写之前就很明确读者对象的年龄,是吗?
    金波:对,给低龄段的要非常清楚。
    我有一个理论,低年级要突出情趣,中年级要突出情节,高年级要突出情思,我是这样划分的。
    4、带着韵脚思考
    爱阅公益:这么多年来,您的创作经历了哪些变化?
    金波:有变化。80年代前后到80年代中期,我写诗非常多,几乎不大写别的。我觉得我最擅长的是写诗,而且写诗就能成功。
    说实在,改革开放后,一开始真正代表儿童文学的是诗歌,后来才开始有童话和小说。我的《金波儿童诗选》是1983年出的,那是诗歌最红的时候。
    到了90年代,我发现出版诗集越来越难。有一天孙幼军跟我说,你别一棵树上吊死啊,你写童话。我说我行吗?他说那怎么不行啊。后来我一写,就行了。我写童话,一篇都没有被退稿过。
    爱阅公益:记得写的第一篇童话是什么吗?
    金波:好像是《奇怪的花》,大概1995年的时候发表的。那时候《北京日报》创立了“小苗”专刊,常瑞在那里当责编,他跟我说你给我们写点东西吧。我说那行,我写诗吧。他说不写诗了,要写童话。我就这么发表了第一篇童话。
    我开始写童话没多久,《童话报》的张秋生主编给我开辟了专栏,每周至少写一篇。我的短篇后来基本在《童话报》先发的。
    我发现写童话不比写诗难啊,就开始把诗的构思写成童话。有的童诗我都写成了,就不发表了,改写成童话。《木鱼声声》这篇童话我一开始就是写的短诗,《鱼的幻想》这本书里就有收录:
    春满大地,
    到处很美丽。
    花儿在笑,
    蜜蜂在飞,
    鸟儿在叫,
    兔子在跑,
    连鱼也想跳到岸上,
    变成一只小狗或一只小鸟。
    哪怕变成一块石头,
    为的是走进春天的大地,
    和更多的新朋友游戏。
    你看,其实我稍微转换一下就能变成童话。
    爱阅公益:《童话报》专栏每周一篇,每周都能想到写什么吗?
    金波:能,必须得写,不写不行,因为那一期他们得发呀。走顺了之后,我觉得很多事我都可以写童话,捕捉一个细节,就能写。很游刃有余的感觉。《影子人》这本童话集里面的作品,基本都是这种状态下完成的。
    爱阅公益:您遇到过创作困难或者瓶颈吗?
    金波:当下我写诗很困难。
    爱阅公益:这么长时间以来,唯一的瓶颈期吗?
    金波:对,最近几年我几乎没写诗。写完十四行诗以后,我不太想写诗了。这种感觉是因为什么呢?我有一种很矛盾的心理。
    我一贯主张给儿童写诗应该押韵,对吧?给幼儿写诗不押韵,我觉得对他们来说不是诗。我说的当然比较极端,但我发现现在写给幼儿的诗百分之九十九都不押韵(儿歌不押韵就不儿歌了),拿起一本杂志,我几乎找不到一首押韵的诗。
    有一次采访,我就说儿童诗不能看着像诗(它分行排列),还要闭上眼睛,听它是不是诗。我的意思是听觉很重要。如果你听的时候是散文,而且还不是好散文,那它是诗吗?这就是我的困惑。
    爱阅公益:关于押韵的问题,我看您也不是每首诗都押韵?
    金波:我不是每首都押韵,但是我主张押韵。因韵害义的时候,我就不押韵了。不过给幼儿写诗我百分百押韵,给高年级写,我可能有不押韵的诗。写自由诗,我要争取押大致的韵。但十四行诗我必须押韵,因为它是格律诗,有这种要求。
    我自己创造了一些押韵的方法。我会用AABA,BBCAB,CCDC,DD,这是一种中国的押韵方式。
    我觉得一首诗如果没有音乐性,就不是好诗。你看朱自清对诗的形式的重视,押韵其实是形式的一种,诗歌要有诗歌的形式。
    我现在到了一个写诗的低谷,大家都写不押韵的诗了,我写诗的热情冷了。
    爱阅公益:您写诗是一开始写的时候就押韵,还是也需要后面再修改?
    金波:押不上韵的时候,要改。很多时候是韵律带着我去构思的。我写十四行诗就是声音带着我写的。比如说我要押某一种韵,这时候押这个韵的词汇就都来了,启发我要写什么内容。所以不要把押韵只看成是限制,押韵有时候是给你灵感、启发你思考的。汪曾祺有一句话,“带着韵脚思考”。
    爱阅公益:您写诗的频率大概是怎么样的?多长时间能写一首?
    金波:以前一天可以写三首,而且三首都比较好。现在三个月也写不了一首。
    爱阅公益:《乌丢丢的奇遇》里面的老诗人有一个诗篓子。写得不好的诗都丢里面。您写的诗,会有很多不满意的吗?
    金波:说起字纸篓,写废的稿子,团巴团巴扔里头,这好像是文人必须经历的过程,一种写作的方式。
    我写《乌丢丢的奇遇》的时候,写到要怎么找到乌丢丢,我突然看见了字纸篓,我想那就让他到那儿去吧。这个无心的细节,到后来变成了情节发展的重要线索。我写完以后,好多小学老师都觉得诗篓子的形象非常好。
    爱阅公益:您有很多诗和童话都是用第一人称的视角写的。有的是小孩,也有很多是成年人。
    金波:我对题材感到极为亲切的时候,就会用这种写法。不这么写,好像表达不出我这种情感。比如《雨人》,我觉得“雨人”这个形象太可爱了。
    我写《雨铃铛》的时候,雨从房檐上掉下来,像个雨铃铛,但只是像,没有真的变成雨铃铛。后来我写《雨人》,就进入到了另一个阶段。我的想象力丰富了,觉得雨落地就变成雨花的时候,雨花就应该变成雨人。这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形象。
    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我也能够变成雨人,肯定是最幸福快乐的。有了这种感觉以后,这篇童话就必须去写“我”。当我觉得我就是雨人的时候,我是带着自身感受写的,这跟写“他”不一样。我是在抒情,这种感觉是最美好的。
    爱阅公益:您说过雨特别能激发您情感的流动。
    金波:对,钱理群还点评过我一组写雨的诗。他说我写雨有写不完的题材。这种感觉可能很有个体的特点。
    我写树也是这样,我也想变成一棵树。
    爱阅公益:您好像挺多“变”的童话。我记得有一篇《曼曼钓鱼》,就是讲有一个小孩去钓鱼,老是钓不到,后来自己就变成鱼了。
    金波:对,我是觉得他老钓不到鱼,太痛苦了,想着安慰一下他,干脆结尾就结在这儿了。其实我也是写到那儿才让她变成鱼的,最早不是这么想的。
    写作有时候真不见得是自觉的,好像就是水到渠成就那样了,说不出来为什么。
    爱阅公益:您写童话是先写得短,然后慢慢越写越长吗?
    金波:对,但我写长的童话,有时候也有一种写短童话的感觉。比如说《乌丢丢的奇遇》里面种鸡蛋这一段,种鸡蛋这种心理我小时候也有。我最心爱的东西,希望种下去能结果儿。后来有一个晚辈,他也跟我说小时候种鸡蛋,受到别人耻笑的事情。我很同情他。我是带着这样的情感写这一段的。
    好多其实都是我生活当中一个一个的短篇故事,最后都放在一个主人公身上。这些故事又围绕主人公的成长发生,故事要怎么写,就是作者的选择和思考了。比如那只去找蔷薇花的蝴蝶,它本来可以钻进帽子里避风,但它偏偏要逆风飞翔。后来蝴蝶死了,变成了白帆。当我们爱一个人的时候,必须要靠自己的力量去完成愿望。
    爱阅公益:我发现您很多作品里都有爱的牺牲和奉献。当然,是美好和感人的那种。
    金波:虽然是写死亡,但我又不想太绝望。比如我的儿歌里,蝴蝶死亡,我就写它从一朵会飞的花,变成一朵不会飞的花。
    爱阅公益:《乌丢丢的奇遇》的结尾也有这种感觉。当时是怎么想到这个结尾的?
    金波:我写的时候就想,这么写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但是怎么死呢,我也想不好。最后我就想,珍儿的腿要怎么治好呢?就写了这个结尾,乌丢丢的小脚丫变成了珍儿健康的脚。
    爱阅公益:您创作的所有诗和童话里,有哪几篇是自己最喜欢或者最满意的吗?
    金波:怎么说呢,别人满意,我觉得我就满意。
    刚一写出来的时候,我觉得都好。但过了一段时间,就觉得这个不太好,那个也不太好。没有哪个特别新鲜的觉得好的。
    《乌丢丢的奇遇》写完我就是觉得特别轻松,可算完了,再也不用催我写稿了。我当时也没想到那么好,人家说这形式好,我就觉得好了。写这本书的时间积累很长。
    爱阅公益:积累时间长,因为是您的第一个长篇?
    金波:对童话来讲,是的。
    爱阅公益:是被催出来的?
    金波:我是很想写,但是写的过程当中我发现还是很困难。怎么样把它写得很美,怎么样让情节自圆其说,怎么样把我想表达的东西写出来。你们注意没有,《乌丢丢》是两条线,第二条线是吟痴老人小时候的一些故事。
    我写《乌丢丢》也是因为小时候看的布袋戏,我对民间艺人很有感情。我的童年虽然过着非常简陋的生活,在一个很土的小镇上,可现在回忆起来,却有那么多东西值得回忆。
    比如说我对树的感情,其实是因为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带我们去种树,这中间有几里地,我们走着去,一人种一棵树。后来我就老是想,我种的那棵树还活着吗?这里头有多少的挂念啊。甚至我在旅游的时候,我觉得唯一能伴随我的是树,是树的灵魂,有树的地方我就有旅伴。
    爱阅公益:所以给您创作灵感的,更多还是以前的东西?
    金波:既有当下的生活,也有从前的记忆。如果我找不到童年的记忆,我大概写不好。我要写一篇东西,特别是比较长、有情节的,我一定要找到两个童年。一个是童年的我,一个是当下的童年。当下的童年决定了这篇东西的思路,它深刻的地方,它的现实性。童年的我,是我无穷无尽的想象的来源。图片
    采访日期:2024年5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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