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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逝世十周年|唯有孤独恒常如新


    

从俄狄浦斯意志与命运的抗争,到中世纪沙漠僧侣的苦修,从初唐诗人陈子昂登楼远眺的悲歌,到帕斯卡尔阅读蒙田《随笔集》时的战栗,从卡夫卡笔下的K始终无法抵达城堡的绝望,到新媒体虚拟界面的群体性狂欢……关于孤独的书写可谓历史久远,但它成为一种文化现象乃至文明景观,却是晚近之事。随着文艺复兴运动所带来的主体性的高扬和自我意识的觉醒,现代性孤独开始如瘟疫般四散蔓延,这种趋势在随后到来的工业革命及城市文明的崛起中愈演愈烈,并在20世纪迎来了彻底的爆发。伴随着尼采“上帝已死”的宣判,以及两次世界大战的惨烈与绝望,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由此,现代性孤独逐渐展现出其令人惊叹的复杂性景观,并成为现代主义文学和艺术的关键母题,为无数天才和大师所青睐。对此,我们可以开列一份长长的孤独主题书单:卡夫卡“孤独三部曲”(《城堡》(1914),《审判》(1918),《美国》(1927))、鲁迅《孤独者》(1926)、卡森·麦卡勒斯《心是孤独的猎手》(1940)、阿多尼斯《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1957)、理查德·耶茨《十一种孤独》(1962)、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1967)、伊丽莎白·毕肖普《唯有孤独恒常如新》(1969)、赫拉巴尔《过于喧嚣的孤独》(1976)、保罗·奥斯特《孤独及其所创造的》(1982)……而在所有这些关于孤独的书写中,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所展现的孤独在广度与深度的惊人结合上是无与伦比的,他将现实主义与充满魔幻的想象相结合,创造了一部风云变幻的哥伦比亚乃至整个拉美大陆的神话般的历史——如果要给这部历史一个唯一的主题,那就是“孤独”。过去的半个世纪以来,马尔克斯一系列孤独主题的小说作品在全世界范围内引发了巨大反响,《纽约时报》甚至将《百年孤独》称为继《创世记》之后,首部值得全人类阅读的文学巨著。是的,人类的热闹各有不同,但孤独的底色大致相通。也可以说,正是孤独将人类联结在了一起。
    
    马尔克斯
    权力与孤独
    19世纪80年代中期,哥伦比亚保守党控制政权后,大肆监禁和放逐自由党领导人。1899年10月,拉斐尔·乌里韦将军领导自由党人发动起义,这场内战打的异常艰苦与惨烈,一路从城镇绵延到乡村,后逢疾病流行,双方损失惨重。1902年6月,保守党宣布实行大赦与改革,承认自由党在沿海和北部的势力。同年11月,乌里韦等自由党主要领导人突然宣布投降,长达三年多的内战终于结束,史称“千日战争”。半个多世纪后,在两党纷争的黑暗中长大的马尔克斯将乌里韦将军在“千日战争”中的经历,与其身为上校的外祖父的人生经历(同样参加并指挥过“千日战争”)相杂糅,创造出了《百年孤独》里著名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这一人物。于是,便有了那个著名的开头:“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第一次读到这个不同凡响的开头时,时间的绵长与死亡的压迫如潮水般涌过来,待潮水退去之后,留给读者的只有那权力所带来的孤独。
    这个最终堕入孤独绝望境地的上校,乃是百年家族中的第二代。他九死一生的传奇经历令人啧啧称奇:他一生中发动过32场武装起义,逃过14次暗杀、73次伏击和1次枪决,最后取得了军事最高领导权,成了一个近乎神话般的英雄人物。正所谓“高处不胜寒”,绝对的权力带来绝对的孤独。在攀向权力高峰的征途上,奥雷里亚诺一点点的迷失自我。和同事通电报,他从无话不谈变到无比冷漠的回答:“别傻了,八月下雨很正常”;因为恐惧仇敌暗杀,他活得殚精竭虑,即使是回到他的故乡马孔多,始终要求卫队围在他身旁的三米圈,所有人甚至是母亲都不能和他近身相处;他甚至亲自下令处死曾与他有着共同追求的蒙卡达将军。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被凯旋的荣耀,被难以置信的胜利冲昏了头脑,觊觎深渊中的显赫权势”。然而,当你凝视着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直到奥雷里亚诺被拥戴升任总司令,夺取了中央最高指挥权的夜晚,他突然惊醒了。那一刻,他脑海中一直盘旋着蒙卡达将军临终前对他说的话:“我担心的是,你那么憎恨军人,跟他们斗了那么久,最终却变得和他们一样。人世间没有任何理想值得以这样的沉沦作为代价。”他不由地感到四周都是冷气,即使太阳当空,对他而言也是寒气冲天,权力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慰藉和快乐,“陶醉于权力的心情在阵阵冷颤中开始变得索然无味”,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可以值得信任的人,“他只觉得自己被分散在各处,被重复着,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他始终不明白战争的意义。于是,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在对自由派形势最有利的时候,奥雷里亚诺突然宣布放弃战争,放下一切,企图摆脱权力带来的孤独。就这样,他不顾及自己的战友而一意孤行,就好像别人所以为的那样:他毫无人性,他冷漠无情,他根本就缺乏爱。可是,又有谁能体会到他内心深处的那份孤独呢?
    这份由权力带来的孤独在马尔克斯的另一部杰作《族长的秋天》(1975)中被演绎到极致。一个独裁者在难以数算的岁月中享尽荣光,对权力的痴迷达到了几近疯狂的地步,却无法改变“没有能力去爱”的命运,于是他一边用权力的罪恶补偿这无耻的命运,一边在只有母牛的宫殿里沦为自己孤独的祭品。马尔克斯将触目惊心的现实和迷离恍惚的幻觉相结合,在磅礴延绵如瀑布般的散文诗语言中倾泻而下(全书只有6个自然大段,最后一个自然大段竟是一个多达52页的长句),配上令人眩晕的时空交错手法,以及巴托克的《第三钢琴协奏曲》(马尔克斯写作《族长的秋天》时听得最多的就是这部作品,两者在结构上非常相似),写尽了这位族长对权力的痴迷,对同道的背叛,对女人的渴求,对爱情的绝望,对生命的残害,对现实的逃避,以及对孤独的恐惧。可怕的是,小说中种种荒诞不经、魔幻般的事情竟是拉丁美洲的历史真实。巴拿马已故政治家托里霍斯将军读了这部作品后向作家坦诚:“我们确实像你描写的那样。”归根结底,专制制度才是拉丁美洲最大的悲剧。在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的主题演讲——《拉丁美洲的孤独》中,马尔克斯列举了一系列专制制度下令人瞠目结舌的政策和独裁者对社会的无情迫害,可以视为《族长的秋天》的绝妙背书。
    死亡与孤独
    《百年孤独》不仅展现了布恩迪亚家族百年的荣辱兴衰,也寓言般地呈现了人类孤独的本质。如果说由权力所带来的孤独集中体现在了奥雷里亚诺上校身上,那么面对必然到来的死亡所时时萦绕的那种孤独,几乎在每个人身上都能找到。是的,死亡是生命的必然归宿,布恩迪亚家族的每一个成员,无论他们如何挣扎、奋斗,最终都逃不过死亡的命运。但马尔克斯告诉我们:“一个人不是在该死的时候死,而是在能死的时候死。”只有当一个人在精神上已经准备好面对死亡,已经完成了此生的使命和追求,那便是死而无憾,死得其所,就像两千多年前的“苏格拉底之死”,又如孔夫子的“朝闻道,夕死可矣”。在马尔克斯看来,正是这种死亡观照亮了存在的价值,也注解了孤独的意义。
    《百年孤独》中的死亡与孤独就像一对孪生兄弟如影随形,见证着马孔多的百年沧桑。那个在小说第一页就出现的名叫墨尔基阿德斯的吉普赛老人,就像这个家族中的百年幽灵,“死神到处追逐他,嗅着他的行踪,但还未决定给他最后一击。他曾患过波斯糙皮病,马来亚群岛坏血病,亚历山大麻风病,日本脚气病和马达加斯加鼠疫……总算死里逃生。”后来,他在“新加坡沙滩上死于热病,他的尸体被抛入爪哇海最深的地方去了。”西方文明与他身处的这片大陆始终有着一种深深的疏离感,百年之后什么东西能留下来呢?或许只有死亡和孤独。作为一个遥远的读者,这片破败的土地上发生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但马尔克斯却在演讲中告诉全世界:“生活在其中的我们,无论诗人或乞丐,战士或歹徒,都无需太多想象力,最大的挑战是无法用常规之法使别人相信我们真实的生活。……这就是我们孤独的症结所在。”可惜,孤独只能传染,无法传承。
    还有那个老布恩迪亚的仇家普罗登肖,他在与对方的决斗中被长矛刺中咽喉,当场毙命。然而,这个死去的鬼魂因不堪忍受死亡的孤独,竟不记前仇,时常出现在布恩迪亚家,希望和对方聊天以消解孤独之苦……可以说,布恩迪亚家族的每个人都是在孤独中死去的,老布恩迪亚被捆在大树下孤独的死去,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历经战争之苦,晚年认识到人生的意义在于享受孤独,于是和死亡签订了一个孤独而体面的协议;接着是他的16个儿子在一夜之间全部遇难,唯一幸免的一个最终也未能逃脱厄运,阿玛兰达整天织着自己的裹尸布,准备迎接死亡的到来……小说的最后,百年家族的最后一代应验了预言,长着猪尾巴的小孩被蚂蚁吃掉了,阿玛兰达·乌苏拉死于难产,布恩迪亚家族的最后一员被飓风卷走了,全书在一片死寂和孤独的氛围中落下帷幕。
    如果说《百年孤独》讲的是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一场又一场的死亡,《族长的秋天》描绘的则是一个人漫长的死亡——“他活着,就是为了腐烂。”正如黑夜再黑暗也挡不住黎明的到来,族长再暴虐残忍也挡不住死亡的逼近。这位不可一世、杀人如麻的独裁者最终被困在了死亡所带来的孤独阴影中,他在这种莫名的恐惧中艰难度日,算命婆的预言(“那间密室是他将要死去的地方”)就像达摩克利特之剑一样始终悬在自己的头顶,“他竭力压制心里不祥的预感,他知道他不会死于失望,不会死于爱情,是因为从他掌握政权的那天起,他就一直让算命婆给他预算未来,只有如镜的水面才能显现出未知的命运,他在水面上看到了他死亡的那一刻,他将怎样死去:他将在睡梦中自然的死去,看见自己趴在地板上,像漫长的一生睡觉时一样,把脸埋在双手里,穿着军装,打着绑腿,年龄不清,介于一百零七岁和二百三十二岁之间”。就这样,他将自己放逐在空无人迹的华丽宫殿中,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他在自己的荣光中如此孤独,孤独得连一个敌人都没有剩下。”
    爱与孤独
    38年后,面对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现场的观众和媒体,以及全世界关注这场盛会的无数读者,55岁的马尔克斯会想起在廉价的出租屋里打开朋友借给他的卡夫卡《变形记》的那个遥远的夜晚。那一夜,就像命中注定似的,他拿起借来的《变形记》,翻开了第一页,上面写着:“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原来小说还可以这样写!那个年仅17岁的哥伦比亚少年心中暗自感叹。同样让他难以忘怀的,或许还有卡夫卡笔下那种深深萦绕着的缺乏爱的孤独气息。从此,爱与孤独就成为马尔克斯笔下最重要的关联主题之一,这一特点在那本堪称“爱情百科全书”的《霍乱时期的爱情》(1985)中达于高潮。
    早在《百年孤独》里,马尔克斯就曾这样写道:“即使以为自己的感情已经干涸得无法给予,也总会有一个时刻,有一样东西能拨动心灵深处的弦,我们毕竟不是生来就享受孤独的。”在某种程度上,《霍乱时期的爱情》正是《百年孤独》的一个延续——关于爱与孤独的探讨的延续。就像柏拉图所谓的每个人都只是一个“半人”,而需要在这个世界寻找“另一半”。马尔克斯笔下的人物似乎都有一种对在世孤独的恐惧,这种恐惧来自于先天的“自我缺失”,我们穷极一生去追求弥补自我缺失的另一半,并将之称为“爱情”。于是,追求爱情的过程往往成为加重个人孤独色彩的一出悲剧,因为“爱而不得”乃是人间常态,正如常言所谓人生有三大痛苦,即爱不得,求不能,生别离。
    这个充满艺术气质的情种弗罗伦蒂诺·阿里萨,在18岁的年纪与费尔米娜一次偶遇对视后,便将之视为“戴王冠的仙女”。从此,他对她爱得一发不可收拾。阿里萨每天都会捧着一本诗集坐在花园的长凳上一直守望费尔米娜的身影。每当夜晚来临,他会来到花园拉奏小提琴,希望美妙的琴声能引起菲尔米娜的注意,从而一睹她的身影和芳容。他甚至还祭出了文字优雅动情的书信——他将写情书视为生命中一种不可或缺的事情。然而,费尔米娜的父亲一心想让女儿嫁入豪门,决定暂时搬离这座城市来试图扼杀两人的地下恋。后来,当两个孤独的人在原先的城市再次相遇时,阿里萨落魄的形象让费尔米娜顿时产生了一种幻灭之感。她突然觉得阿里萨只不过是她憧憬中的爱情的幻象,于是略带残酷地说道:“我们之间的感情不过是一场幻觉。”
    如果说这场恋情对于费尔米娜只是一场普通的感冒,那么对于阿里萨就像是一次致命的霍乱。从人群中多看的那一眼,阿里萨就认定对方是自己此生要找寻的“另一半”。于是,我们看到了一场跨越了半个世纪之久的爱情马拉松。阿里萨一定要追到她,不管她是否已经结婚,不管她丈夫是否在世。就这样,他凭着这股意志熬到年老,熬到情敌去世。然而,五十多年无法磨灭的对费尔明娜的执念让他无比孤独,孤独到坐立难安,孤独到自我麻醉,一到夜幕降临他就要找不同的女人厮混,孤独到即使染指了几百个鲜活女人的肉体,仍不能让他的内心感受到温暖的爱意,反而让他变成更加孤独。
    为了这一份执念,阿里萨一直努力生存,努力工作,与岁月、疾病、苦难进行斗争,即便是尝尽生活的悲伤,他也要将这份没有回报的情感藏匿心间。当费尔明娜的丈夫乌尔比诺因为意外而死亡之时,反而是阿里萨理性地处置了现场,并协助费尔米娜有条不紊地安排丈夫的丧事。半个世纪后,他再次以通信的方式联系对方,告诉她自己对人生、挫折、死亡的种种想法,以此来弥合两人之间长达五十多年的隔膜。两个衰老而孤独的灵魂彼此安慰,最终走到了一起,其间交织着太多的哭泣、叹息、渴望、挫折、不幸和欢乐。小说的最后,加勒比的海风吹着一艘挂着霍乱旗帜的船行驶在河面上,船上坐着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这段最后的短暂的爱情航程,看似给人一种迟到却不缺席的爱的慰藉,实则更加凸显了两个人萦绕一生的孤独,无论是阿里萨辗转于数百个女性肉体的自我放逐中,还是费尔明娜在无爱与背叛的充满压抑煎熬的婚姻生活中。
    孤独,还是孤独,才是隐藏在这部伟大爱情小说背后的真正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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